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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麥卡林:當今最偉大的戰地攝影記者

2016-07-28

一九七○年二月的某一天,一對兄弟在沙漠戰場上相遇。


哥哥是我,出第二十次戰地任務的攝影記者;小弟麥可則在這遙遠的非洲國家與馬背部族、駱駝騎士交戰。如今擔任法國外籍兵團副官的他,當時還是個下士。我設法在那不毛之地降落,短短一個鐘頭的相會只落得針鋒相對。


兩人在分離的多年間,對戰爭都各有太過貼身的認識,互持己見。戰地攝影師和外籍兵團一樣,都得走上前線。


拜現代通訊設備所賜,在烽火連天的國度裡,外國記者被困在飯店酒吧時,談論的戰場見聞之多,史上無人能出其右。現役戰士(英國特種部隊和傭兵除外)通常只投身自己國家的衝突,戰地記者則是無役不與。


攝影記者和躲在前線後方就能獲取更多消息的文字記者不同,往往都置身槍林彈雨中。長期獻身這份工作的人,如偉大的羅伯.卡帕與賴瑞.布羅斯,通常都為工作丟了命。我守著這工作二十年了,或許是奇蹟吧,竟還活著。


(Source:wikipedia)
羅伯.卡帕(Source:wikipedia)

我在查德與弟弟相聚前,已到過塞浦勒斯、剛果、耶路撒冷、比夫拉等前線,也赴越南出過多次任務,而接下來,我還要去第四次以阿戰爭,去柬埔寨、約旦、黎巴嫩、伊朗、阿富汗,甚至薩爾瓦多的戰場,見證戰爭的毀滅性。那些戰場奪走我許多好友的命。


或許是我經歷過太多戰爭,使得我和麥可漸行漸遠。我們都是為了追求冒險而走上戰場,但戰爭對於我倆卻有了不同的意義。對麥可而言,戰爭是一種遊戲,一種激情。雖然戰爭於我仍很刺激,但多數時候我只想到戰爭的恐怖。


麥可的態度比較好理解,更像軍人,我的心態就沒那麼直接。畢竟我不必服從軍令,而是自願參與。如果我覺得戰爭變得可憎,為何不遠離戰場?有人告訴我,我一定是存著某種求死的願望。


的確,我一生中一直有某種東西逼著我走出去記錄死亡與苦難,但我絕不會因此而渴望自己或任何人死去。


如今我已不再踏入戰場,卻仍得苦苦對抗那些戰地經驗背後的意義。每場戰爭都駭人地與眾不同,但也有可怕的雷同之處。你與死者共枕、撫慰死者,和即將死去的人一同生活。望著、注視著別人不忍目擊的事物,我幹攝影記者時,生活無非就是這些。


但有人批評我硬是把這種恐懼帶到安樂的人面前。關於我所拍的戰爭與饑荒照片,有人說:「現在我們知道了,但我們知道了也無濟於事。」然而我相信,認為這一切具有深遠的影響,並不天真。


了解戰爭當然很重要,而我對戰爭的體悟,也絕不僅止於近年來喚起大眾良知的照片。我的攝影主題太過嚴肅,稱不上藝術──我厭憎這種想法,也講過不只一次。對傳播真相進行新聞審查,我也非常懷疑其意圖。


即便我有多年觀察經驗,卻還是做不到無動於衷,也不覺得自己可以冷漠以對。面對戰爭的慘狀,很少有人能不動搖。這些景象就是應該,也的確能激起痛苦、羞愧與罪惡感。有些景象更是不忍卒睹。


(Source:manhhai@Flickr)
面對戰爭的慘狀,很少有人能不動搖。(Source:manhhai@Flickr)

有一回我和美軍海軍陸戰隊一同困在越南某個前線據點,黑暗中,一輛補給車載著彈藥衝過我們的據點,駕駛是你會在海水浴場看到的那種蠢蛋。車子停住,越共狙擊手幹掉那個駕駛兵,他癱在方向盤上,引擎還繼續發出可怕的嗡嗡響。


那一整晚,其他戰線的照明彈不斷照出他的屍體輪廓,刺眼的黃、橘、綠,神秘而令人毛骨悚然。砲火不斷,我們無法接近他,只能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切直到天亮,驚駭莫名。此時戰火也已逐漸平息,那個蠢蛋的卡車引擎終於耗盡汽油,懶洋洋地熄了火。


在戰火中,你常會以為明天就輪到你,你將會成為躺在地上仰望群星的那個人。一個人以一個姿勢固定躺著不動,瞪著星星,卻沒在看,確實很詭異。


記得有一回我走在巡邏隊裡,槍聲忽然大作,射死我前方的兩個人。我趴下找掩護,嘴巴埋進土裡,照相機沾滿泥沙。我在那裡躺了二十分鐘,動也不動,生命中的一切在腦中飛過。在這種時刻,當你面前和身後的人都死了,你會有一種強大到無法抵擋的感覺:他們都是代你而死。


有人說我的照片洗得太暗。這種經驗怎麼能用明亮的感覺傳達?然而我自問,我所有的觀看與探究,能為這些人(或是任何人)做些什麼?當槍聲接近我的時候,我有多少次想到,就是這一次嗎?就是今天嗎?我這一生,是怎麼過的啊?


※※※※※※※※※※


如同我這個世代的所有倫敦人,我是希特勒的產物。


我在三○年代出生,四○年代遇上轟炸,然後好萊塢電影進口了,我開始見識到暴力電影。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曾在無意中聽到父親跟母親說,他防空局的同事在轟炸後發現一顆頭顱,還裝在盒子裡四處拿給人看。在二戰期間和戰爭剛結束時,這類駭人聽聞的事是倫敦人的家常便飯,而且也烙印在兒童身上。


轟炸地點成了我們的遊樂場。我們出門蒐羅炸彈碎片和德軍丟下來反射雷達波的鋁箔。我們活在夜間空襲的恐懼中。防空洞,就像我們家後院的那一座,成了第二個家。這些避難場所有種刺鼻的味道:悶在水泥洞穴內的溼氣味。那氣味長伴我左右,我至今仍能記得,如同別人深情地回憶夏天,或冬天火爐的氣味。


兒童玩戰爭遊戲,因為生活裡只有戰爭。我記得我和弟弟麥可玩娃娃兵,我們在院子裡把娃娃兵排成戰鬥隊形,朝娃娃兵丟土塊,把頭打下來。我日後想起這場戰役,覺得就跟真的戰爭一樣恐怖。


我的第一個家離托騰漢花園路不遠,我父親有時在那裡賣魚。說「有時」,是因為父親有病在身。家裡大多數事情都由母親決定。


妹妹瑪莉出生後,家中人口增加,我們搬到國王十字車站那一帶,住進人行道鐵柵欄下方的兩個房間。但才待了幾個月,便又搬到芬士貝里公園區的廉價租屋。


在當時,那是倫敦北邊最糟糕的一區。這回又是兩間潮溼的地下室,瑪莉和我一間,父母睡另一間。此外還有個洗碗槽,及一間小小的廁所,一半在室內,一半在室外。這絕對不適合慢性氣喘病人或兒童,但好歹是個家。


我對戰爭最痛苦的記憶,都源於大人要我遠離戰爭的舉動。


我五歲時,瑪莉和我被迫疏散避難,幾年後才出生的麥可逃過一劫。我記得有好幾輛巴士開到保羅公園小學,載我們到帕丁頓車站。許多人淚流滿面,媽媽們揮手告別,再三叮嚀孩子。我們都掛著識別名牌,拿著裝有防毒面具的牛皮紙盒。大人告訴我們,把我們送到鄉下住是為了遠離轟炸,好保護我們。


(Source:wikipedia)
帕丁頓車站(Source:wikipedia)

我們抵達山默塞的諾頓聖菲利普村後,瑪莉和我就分開了。我媽媽得到的承諾是我們不會被拆散,但我們卻分住兩地。妹妹被送到村中最富裕的人家,那家人經營工程公司,在戰時大發利市。我則被送到公共住宅。


我和妹妹待在同一座村子,但從那時起,生活卻有天壤之別。妹妹寄住的房子有名穿著黑白制服的女僕侍候她茶水,我會走到那兒,從窗戶偷偷看她。雖然我是她哥哥,卻被當成國宅的窮小子,不准進他們家。回想起來,你從我照片裡瞧見的某些東西,或許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在不被人注意到的情況下,設法盡量靠近我的主題。


你很快就會察覺到你在社會裡的地位,並認命接受。我住在國宅,這件事或多或少就意味著我被套上了階級枷鎖。我妹妹在那房子享受特權,因而離開了我們。


之後,我母親做了驚人的決定,讓妹妹在戰後繼續留在那戶有錢人家,永遠受他們收養。他們把她送到濱海韋斯頓的女子寄宿學校,她就這麼進了私立學校。你可以這麼說(就像芬士貝里的鄰居所說的):「希特勒拉了她一把。」


我覺得被遺棄,沒人要,彷彿我是品種不對的狗。我記得有一次父親來探望我,他出門返家時,我追了出去,求他把我帶走。我在諾頓聖菲利普村住不到一年就又遭到疏散。我總是被疏散。我對希特勒的轟炸計畫毫無所知,我以為母親心裡想著:讓他再次上路吧,讓我喘口氣吧。


第三次疏散讓我的處境跌到谷底。我被送到英格蘭北部,離蘭開夏郡波爾頓不遠的農村。那戶人家是雞農,我每個星期天都拿到一顆雞蛋。他們把我送去早上和下午的主日禮拜,然後還試著要我參加晚上的禮拜,想盡辦法要我走出他們的房子。週一到週五,喝過下午茶後,他們就把我趕到戶外,直到深夜十點,天氣再糟都一樣。


我睡在地板上。我的房間沒鋪油布毯,也沒家具,只堆了老舊的孵蛋器。那個房間從來沒人住過,他們只因為有多出來的房間,就被迫收容疏散的兒童。和我同住的還有一個男童,他父親在坎登鎮開酒館。他常因尿床而遭毒打。


空襲之下,無家可歸的兒童(Source:wikipedia)
空襲之下,無家可歸的兒童(Source:wikipedia)

我們被丟到一群古板的人身邊,儘管他們滿口基督教誨,卻非常無情。他們覺得我們言行怪異,我們對他們也有相同觀感。他們的馬鈴薯是帶皮煮的,我厭惡這種古怪的煮法,不肯吃,又挨了他們一頓揍。


那次疏散的挨揍經驗令我永誌難忘。我被學校的老師揍,被運動場的小孩揍,回到家又要挨揍。我蓋起了一間小鋪子,裡頭裝滿憎恨與不信任。


有一天,我逞強想做某項特技,結果從穀倉摔下來,撞破了臉。我那斷裂的鼻梁就是這樣得來的。我爬過一段田野,昏了過去,醒來後看到兩個女人低頭望著我。她們把我送回家,我看到那雞農一副我闖了禍忍不住想揍扁我另一邊臉的模樣。他堅持要我隔天就上學。我的臉腫得像豬頭,嘴裡又冒出常被嘲笑的倫敦腔,就成了更大的笑柄。


終於我寫信給母親,告訴她,我沒有受到好的對待。她把火車票錢寄給我,我能回家了。返家前夕,那雞農把垃圾桶裡的雞飼料倒出來,裝滿熱水。我洗了十七個星期以來的第一頓澡。


那些經驗有種奇怪的後遺症︰只要我弄到自己的地方,有棟農舍,就總想養些雞。我覺得雞很能為房子生色,不幸的是,當地的狐狸也有同感。說正經的,疏散經驗使我終生喜歡親近遭迫害的人。我知道被烙上野蠻、骯髒、危害社會的標記是什麼滋味。只是,我是被自己國人遺棄與惡待,而非外國人。


簡單說來,疏散的後果很能鍛鍊人。孤獨感,以及長期離開母親,其效果就如同私立學校對中產階級孩童的管教,把我變成強悍的傢伙,能夠獨立自主。但也讓我變得焦躁不安。


本文摘自大家出版之《不合理的行為(全新增修版)》
麥卡林,
公認為當今在世最偉大的戰地記者,
作品影響深遠,
備受藝評家討論。
他拍攝的是戰爭,
披頭四和畫家法蘭西斯•培根在拍攝肖像時,
卻堅持由他掌鏡。
他的影像連英國政府也畏懼,
他的經歷令間諜小說作家勒卡雷大為折服。
他的一生跌宕起伏,
比大多數小說、電影都精彩,
卻又很少有男主角能如他一般
誠實剖析自己的黑暗與卑懦。
文章資訊
作者 唐.麥卡林(Don McCullin)
刊登日期 2016-07-28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