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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煉鋼,人民死亡:小高爐的火光照得漫天通紅,中共大煉鋼鐵運動的荒謬與悲劇

聯經出版 2021-08-10
 

為了資助工業發展,史達林犧牲了農業,對農民實施懲罰性的徵收政策,榨乾了他們的財富。毛則試圖尋找一種新的方式替代蘇聯模式。他設想把工業引入農村,透過廉價的技術發明和農民的土辦法,在不需要投入大量資金的前提下,迅速提高農村的工業產量,而工業產量的提高又會激勵農民爭取完成更高的經濟指標。如此一來,無需外國資本,中國就可以從一個落後的農業社會變為現代化的工業國家。毛對資產階級專家提出嚴厲批評,稱他們是右傾保守主義者。與專家的建議相比,他更推崇普通農民的日常經驗。


毛的態度得到各地領導的回應。雲南省委第一書記謝富治即公開嘲笑蘇聯的地質學專家,他提倡在興修水利工程時多依靠群眾的智慧,而不是聽取專家的意見。中國的領導人相信,他們無需外國專家的幫忙,僅憑農民自己的直覺和土辦法,以及一些廉價而有效的發明,就可以實現農業機械化,並最終超越蘇聯。在閱讀了一份關於工人如何自己想辦法製造了一臺拖拉機的報告後,毛批示道:

 

「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

謝富治曾引用毛的話說:「我們算不算神仙?我們是神仙,可能算第一種神仙,也可能算第二種神仙,別的星球可能有人,他比我們高明,我們就算第二種,我們比他高明,就是第一種。」


黨在宣傳中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推出模範工人。何定(音譯名)是河南的一名貧農,從未上過學,但是據說他發明了一種用於水利工地的木製運輸工具,可以通過懸掛在高處的纜繩自動完成運土和倒土的工作,從而將勞動效率提高八倍。此外,還有木製輸送皮帶、木製脫粒機、木製播種機等等發明,這些都被黨的報紙稱讚為由普通群眾創造的奇蹟。陝西甚至有農民琢磨怎麼用木頭製作汽車和火車頭。


事實上,這類發明大多毫無價值,反而造成資源的大量浪費。在廣東省刁坊公社,為了實現農業機械化,一夜之間從農民家中拆毀了大約兩萬兩千根房梁、柱子和木頭地板,結果造出來的車子根本不結實,一推就散了架。


然而,工業化程度的標誌並非這些木製器具,而是鋼鐵—這種堅硬閃亮的金屬被視為社會主義的象徵,代表著工業化、現代化和工人階級。在共產黨的宣傳中,「史達林」就曾被形容為具有鋼鐵般的意志,可以把一切革命的敵人砸碎。而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偉大景象,經常被描繪成一座座冒煙的煙囪、轟轟作響的機器、工廠汽笛的鳴叫、以及高大的熔爐裡通紅的火焰。工人出身的詩人加斯切夫(Alexel Gastev)寫道:

 

「我們在鋼鐵中成長。」

人與鋼的結合宣告了一個新時代的到來:機器變成人,人就是機器,鋼鐵成了催生社會主義奇蹟最重要的原料。正因為此,社會主義國家對鋼鐵產量的執著達到了迷信的程度,而鋼鐵生產又把所有人類複雜的行為簡化成了一個個數字,作為一個國家文明進化程度的標誌。

 

毛也許不算是工業方面的專家,但他似乎對每個國家的鋼鐵產量爛熟於胸。他如此迷戀於鋼鐵產量,以致趕超英國的目標逐漸簡化為在鋼鐵產量上超過英國。在毛的督促下,全國的鋼鐵生產指標不斷增長。1957 年是 535 萬噸,1958 年 2 月,全年的鋼鐵產量被訂為六百二十萬噸,到 5 月提高至八百五十萬噸,到 6 月毛親自訂為一千零七十萬噸,9 月又變為一千兩百萬噸。這些數字的增長令毛充滿自信。1960 年底,他確信中國將會趕上蘇聯,而且他認為到 1962 年時,中國的鋼產量將達到一億噸,比美國還多,幾年之後還將增長到每年一億五千萬噸,至 1975 年達到幾億噸,把英國遠遠甩在後面。


大躍進時期鼓吹全民煉鋼的海報(Source: Wikimedia

緊緊追隨毛的一些領導人也開始信口開河,在他們的蠱惑下,毛的膽子變得更大了。例如,李富春宣稱,因為具有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中國的發展速度會達到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之快,只需七年就可以超越英國。他甚至制定了一個誇張的計畫,預備用不到三年的時間,在鋼鐵和其他工業產品的產量上超過英國。 1958 年 6 月初的一天,毛斜靠在游泳池邊,向治金工業部長王鶴壽詢問鋼產量是否可以翻倍。王部長回答說:「沒有問題!」柯慶施也吹噓說,光是華東地區每年就可以生產八百萬噸鋼。其他地方領導人如王任重、謝富治、吳芝圃和李井泉等也紛紛誇下海口,保證完成鋼鐵增產的任務。這一切令毛更深地陷入個人的臆想之中。


為了完成鋼鐵生產的任務,各地開始建造小高爐。這些小高爐用沙子、石頭、耐火磚或者普通的磚頭堆砌而成,結構相對簡單,每個農民都被動員起來,參與到大煉鋼鐵的運動中。小高爐通常有三至四公尺高,頂部有一個木頭的平臺,下面用柱子支撐,平臺旁邊斜搭一塊木板。農民們在斜坡上跑上跑下,有些用扁擔挑,有些用背揹,將礦石投入小高爐,再將煤炭、助溶劑和空氣從底部送進去,融化的鐵水和礦渣則從洞口排出。有些小高爐確實可以正常運轉,但許多都是在狂熱的公社幹部強迫下建起來的,根本無法投入生產。


土法煉鋼用的小高爐(Source: Wikimedia

1958 年夏末,大煉鋼鐵的運動達到了高潮。負責這一運動的正是 58 年初受到毛批評的陳雲。如今,為了將功贖罪,他幹得非常賣力。8 月 21 日,陳雲傳達毛的指示,要求所有生產指標都必須不折不扣地完成,不能完成指標的幹部將會受到警告、開除出黨等黨紀懲罰。9 月,毛來到武漢,為武漢鋼鐵廠剪綵──這家巨型的鋼鐵廠是在蘇聯人的幫助下建成的。毛參觀了車間,親眼看著熔化的鐵水從爐子裡流出來。就在同一天,北京派出一支有一千五百名黨員積極分子組成的小組分赴全國各地,推動大煉鋼鐵運動。9 月 29 日,為了迎接國慶,中央又設定了一個更高的鋼鐵生產指標。在國慶前兩週舉行的一次電話會議上,冶金部部長王鶴壽要求各省領導人勇於迎接挑戰。次日,各省領導人又是透過電話會議,將壓力傳遞給下屬各市縣的代表。


在雲南,謝富治命令每個人都要在這場運動中成為戰士,他還宣布要用兩週的時間日夜奮戰,突擊提高鋼鐵產量。每天凌晨天還未亮,黨員積極分子們便會出發前往偏遠的村莊。德宏縣動員了二十萬農民投入到運動中,幾千座小高爐的爐火映紅了天空,村民們分散到樹林裡尋找燃料,有時不得不用鋤頭、鏟子甚至雙手挖掘煤炭。事故時常發生。有時倒下的樹木會砸到人,有時工人在使用炸彈開礦時會因為缺乏經驗被炸死。

 
牽著牛車、驢車來回往返礦場的中國農工(Source: Wikimedia

謝富治經常打電話詢問運動的進展情況。他的上級薄一波也不斷給他施壓,並向他下達了一千二百萬噸鋼的最新指標。薄還得意地誇耀全國各地建起了五十萬座小高爐,有四千萬人奮戰在大煉鋼鐵的前線。國慶日那天,薄一波宣布十月將是鋼鐵生產大躍進的一個月,於是各地又掀起了一股高潮。雲南省投入運動的人數從三百萬猛增至四百萬,同時宣布開展「高產週」的突擊生產運動。謝富治宣稱:全世界的目光都盯著中國,我們必須完成公布的指標,否則就會顏面掃地。


大煉鋼運動時期中國農村的煉鐵爐(Source: Wikimedia

農民們別無選擇,只有被動捲入。在雲南省曲靖地區,許多人家的地板被拆掉扔進小高爐,連雞也被殺掉,把羽毛當作燃料。積極分子們挨家挨戶地上門收集鐵製品,各種日常用品和農具全被沒收。對運動表現得不夠熱情者,會受到積極分子的口頭批評或者推搡,有些甚至被綁起來遊街。上級檢查組撰寫的調查報告中,經常提到這些恐嚇農民的手段。


對農民來說,1958 年是無比疲憊的一年,從興修水利到深耕和密植,再到人民公社,運動一個接一個,以致有人一聽到「放衛星」就害怕,因為這意味著又要犧牲睡眠,連續熬夜和苦幹。想偷懶的人會溜進寒冷潮濕的樹林裡睡上幾個小時,小高爐的火光在遠處閃爍,就像夜空中的煙火。公社幹部們不顧農民忍饑挨餓,拚命降低成本、吹噓產量。在公共食堂成立後,幹部還普遍利用手中的權力,任意剋扣農民的口糧。


供人民公社社員用餐的公共食堂,卻也成為公社幹部要脅社員的所在(Source: Wikimedia

無數個小高爐徹夜燃燒,把全中國映得一片通紅,而在每個村子裡,卻上演著不同的人間悲劇。在雲南,有被迫參加勞動的農民因為得不到足夠的食物和休息而累死在小高爐旁。有些人實在受不了,隨身帶個罐子或者鍋就逃跑了。與之前的政治運動相比,這次大煉鋼鐵運動中出現了兩個新的暴力現象,足以把任何不服從指揮的人消滅在萌芽狀態。首先,每個公社都成立了民兵,用來強迫農民執行各項命令。在麻城,公社派民兵到村子裡驅趕農民參加煉鋼,一去就是好幾天。有個男人未經允許便提前離開工地,結果被抓住遊街,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上面寫道:「我是逃兵,大家不要學我。」


其次,因為所有的食物都掌握在公社的手裡,幹部們可以將糧食作為獎勵或懲罰農民的手段,任何人只要拒絕接受指派的任務或者勞動時態度消極,都會被剋扣甚至剝奪口糧。在麻城,有婦女因為晚上留在家裡照顧小孩而未參加勞動,結果被禁止到公共食堂吃飯。在安徽,一位名叫張愛華的農民說:

 

叫你幹什麼就得幹什麼,否則幹部就不給你飯吃,他的手裡掌握著飯勺⋯⋯

到後來,許多地方甚至沒收了農民家中的炊具,每個人的生存權都掌握在幹部手裡。


大煉鋼鐵運動對城市居民的影響也很大。在南京,每個小高爐每天的生產指標高達八.八噸。為了防止爐火熄滅,需要有人日夜看守,有些人實在太餓,結果暈倒在工地上。也有人頂著巨大的壓力表示抗議。王滿孝拒絕每天工作八小時以上,因此受到所在單位黨委書記的批評,但他質問道:「我就幹八小時你怎樣?」還有人對靠小高爐趕超英國的做法提出質疑,甚至有些小組近一半的工人因為逃避艱苦的工作而被上級批評為「落後分子」。


不管怎樣,中央制定的鋼鐵產量的目標最終還是實現了,或者說僅僅是從數字上實現了,因為用小高爐生產出來的產品大多都是礦渣,那些又小又硬的鐵塊根本無法用於工業加工,只好扔得到處都是。冶金部的一份報告顯示,許多省煉出來的「鋼」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廢品,而為此付出的代價卻很高昂。用小高爐煉一噸鋼,需花費成本三百至三百五十元,是鋼鐵廠的兩倍,此外還需額外投入四噸煤、三頓鐵礦石和三十至五十個工作日。據國家統計局的估算,大煉鋼鐵運動的直接損失高達五十億元,這還不包含對建築、樹木、礦產和人力資源造成的巨大破壞。

 

本文摘自聯經出版《毛澤東的大饑荒:中國浩劫史1958-1962》(當代中國史學家馮客三部曲)
一場奪去至少4500萬人性命的大饑荒,是天災還是人禍?
一部傑出的歷史調查,揭示了世界歷史上最惡劣的罪行之一
1958 至 1962 年,中國變成了人間地獄。毛澤東將全國推向大躍進的狂潮,企圖以這種方式在十五年內趕上並超過英國。
這場試驗最終導致了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大災難,奪去了數千萬人的生命。當年的毛澤東想透過大躍進把中國提升為超級大國,並藉此向世人證明共產主義的力量,但終究痴人說夢。大躍進運動最終發展成「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群體性殺戮之一」——至少四、五千萬人因過度勞累、飢餓或遭毒打而死;不僅如此,它還造成人類歷史上對建築物最大規模的崩毀、對自然環境帶來災難性的破壞。
《毛澤東的大饑荒》是想要認識二十世紀中國歷史的必讀之作。幾十年過去了,但往事並未如煙,當年那段時代的黑暗、政治的瘋狂,以及許許多多消逝在歷史中的無辜生命,都將因馮客的書寫而被世人所記憶。
文章資訊
作者 聯經出版
作者 馮客(Frank Dikötter)
譯者 蕭葉
刊登日期 2021-08-10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