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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整理術】面對當事人多仍在世的晚近監控檔案,如何權衡隱私、自由與轉型正義?

新出土監控檔案因年代較近,當事人在世機率高,也為這些議題帶來新挑戰──如何才能兼顧隱私、資訊自由與轉型正義?
 

我們房子裡面的格局,都有拍照片,書放在哪裡什麼的,把你整個生活起居都拍下來。

連我跟我父母的關係,他都查,連佣人也被他們接觸,佣人說這個 OOO 跟他父母很不合。

—被監控者閱覽檔案後的受訪紀錄

過去臺灣對二二八事件及白色恐怖的平反,圍繞著當事人口述與陸續出土的檔案開展。由臺灣史學者上山下海採集的口述回憶,在當年突破官方聲稱檔案已湮滅的說法,也推進了平反進度;2000 年後,隨著政府機關檔案的保存與開放漸次法制化、加強政治檔案徵集力道,加上當事人的凋零,檔案逐漸被視為重要素材,催生了更為豐富的學術研究。


當事人、檔案與歷史真相之間的關係,是長久以來學界討論的重要議題,白紙黑字的紀錄比人的記憶可信嗎?或檔案其實充斥著情治機關的捏造與虛構?在不同資訊間參採比較或許最為審慎,但隨著經歷過二二八或白恐的當事人逐漸凋零,讓許多研究在實務上回到以檔案為主,失去在各式來源間逡巡的機會。

 

新檔案:新知識或新挑戰?

如今,新出土的監控檔案,因為年代較晚,當事人在世機率較高,或許為這個糾結的難題打開討論空間,同時也為何謂歷史真相及社會該如何探究真相等議題,帶來新的挑戰。由檔案管理局在 2018 年初徵集的政治檔案,不但數量上超出過去數倍,其中來自調查局與警政署(前臺灣省警務處)之大量政治偵防與保防檔案,其性質與規模之大更是此前少見。


這些載有當年國家以不法手段監控人民的紀錄,方法十分多元,如竊聽、線民回報、收集內部文件和日常跟監等。而場域也很多元,不容「潛伏」的公家機關與學校自然是情治機關務求掌控之地,部署了嚴密的保防系統與人二制度;另外,重要的社會場域如各色性質的民間社團(教會、宮廟、藝文團體等)、特定族群身份(如有中國連結的外省人)和黨外運動等,也是當局欲掌握的對象。國民黨與各情治機關有時還會針對特定場域及對象競相布建,檔案數量龐大,所涉及之人織就綿密網絡,加上檔案集中在晚近年代,推估在世者眾,讓人不免要問,這些檔案開放對人際關係造成衝擊為何?檔案內容都是真的嗎?你我有權利以探求歷史、追究公義為名瀏覽檔案嗎?但若不開放提供更多研究,如何還原完整的壓迫體制真相?而在依法開放同時,實務上該怎麼做才能達成法律所規定的「兼顧當事人隱私、資訊自由與轉型正義」呢?


圖為徵集自內政部警政署的監控檔案(Source: 促轉會提供)

從三面向著手:關鍵字建置、當事人意見陳述與公民審議

促轉會在 2018 年中成立後,積極協助情治檔案加速解密與移轉,也向檔案局調用新徵集檔案,進行數位化與研究判讀,面對前述諸種難題,除諮詢學者專家意見外,我們啟動三項工作為開放做準備:


首先,是建置關鍵字與人名索引,這是聽來細瑣卻重要的基礎工程。由於這批檔案充斥大量只有代號的專案名稱,內容無法一望即知,需研讀後才能瞭解監控所涉之人、事、時、地、物。故我們挑選其中大宗案卷如校園、黨外和宗教,就三十餘萬頁檔案,完成超過 40 萬個人名與關鍵字,包括社團名稱、刊物名稱、檔案內所提及的公務員、情報來源、線民、當事人、其他第三者等。這些索引不但是後續當事人申請試閱時的重要工具,也可作為進一步分析時的基礎。


其次則是執行「監控類檔案開放閱覽之當事人意見調查計畫」,如前所述,檔案反映的是線民與情治人員的觀點,可能包含錯誤資訊。而被監控者不但當年未必察覺有線民在旁、如今對存在這批檔案及其開放更是所知無多,該如何保障他們的權益?是以本計畫除被動接受懷疑自己可能曾遭監控的民眾申請外,也針對部分案卷量大之專案、可呈現監控紀錄多樣性者,邀請當事人閱覽檔案並受訪,希望當事人能提供對檔案資訊的校正、瞭解監控對他們產生的影響,並徵詢他們對檔案開放的意見等。


鄭竹梅於 2020 年參加「監控類檔案開放閱覽之當事人意見調查計畫」,閱讀父親鄭南榕當年的監控檔案。(Source: 促轉會提供)

雖然,並非所有申請者都能被查找到檔案並參與計畫,因為檔案採分批徵集、移轉及整理,未必能在申請當下順利查找到相關資訊;且本次移轉單位以調查局、警政署為大宗,而當事人亦可能受到其他情治機關監控。不過計畫執行近兩年來,還是有超過 160 位民眾申請,完成 79 份訪談。大多數前來申請者,是想瞭解自己當年被監控的情況、甚至希望知道線民是誰;但也有人婉拒我們的邀請,擔心周遭親友是線民,失去對人性的信心;亦有受邀請者主張這些資訊存在本身亦為不法,應予以銷毀等。促轉會彙整相關意見後,除作為規劃開放政策的重要參考,亦針對專案提及的部分情治人員與線民進行調查訪談。


最後,則是就此議題進行的公民審議。檔案如何開放,涉及不同價值間的論辯與張力,這不該僅由行政機關獨自決定,應提高決策過程的民眾參與,也帶動社會討論。這份委由臺灣大學社會學系執行的計畫已經在 2021 年 4 月完成,各界公民的積極參與,展現出對當事人隱私保護、當事人知情權應受保障的高度關切,結論意見將成為促轉會與檔案局討論時的基礎。

 
監控類政治檔案開放應用公民審議實況,參與民眾在現場翻閱檔案。(Source: 促轉會提供)

小結

在 1978 至 1984 年間出任調查局長的阮成章,面對逐漸展現蓬勃生氣的社會力時,曾經感嘆「(調查局的)情報深度與廣度無法跟安全局與警總比,我們的情報沒有特檢與電監」。為了掌握社會動態,阮氏一手建立深入各角落的布建,打造用「人」來蒐集資訊的監控網絡,成為「長翅膀、能飛的老虎」。


以 1980 年為例,編制內保防人員有 5 千人,保防布建人數 4 萬 9 千人;外部布建人數 3 萬人,外部校園布建人數 3 千至 4 千人。布建經費 5 千萬元,至 1983 年為止耗費超過 10 億。這個網絡如何運作、造成什麼影響,我們該怎麼看待數量龐大的線民?該對他們究責嗎?


這些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而且至今我們仍要面對情治機關對揭露線民姓名的反彈,讓人不禁想到鄭竹梅在閱覽過父親鄭南榕的檔案後說:
 

 

隨著檔案閱讀量的增加,自然而然就會開始好奇,這個人到底是誰。只是如果被監視的人的名字都被公開了,那為什麼當初監視的人不能被公開?⋯⋯如果隨著這批被觀看的人的資料要被公開,然後還要接受社會的探視,這就是為什麼轉型正義這麼困難。

 
圖為鄭竹梅於檔案閱覽完畢後,接受訪談的側拍畫面。(Source: 促轉會提供)

檔案無法回答所有問題,甚至可能帶來更多疑問。然而,透過討論,甚至是不同立場間的激盪,或許能讓人們有機會開始去思考:體制如何可能扭曲人性?而面對龐大且看似無所不在的體制,生活其中的人們有應對、有順服、有無視、有抵抗。如今,臺灣終究迎來了民主,在此時回望歷史,帶來的是警惕還是衝擊?端看我們如何應對。


直面歷史,你準備好了嗎?


監控類政治檔案開放應用公民審議實況,民眾熱烈討論發言。(Source: 促轉會提供)


(本文作者為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代理主任委員)
 
關於促轉會
全稱為「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成立於 2018 年中,是行政院下二級獨立機關,為民主化逾三十年以來,政府首度成立的轉型正義專責機構,負責規劃與推動:開放政治檔案、清除威權象徵、保存不義遺址、平復司法不法、還原歷史真相並促進社會和解,及不當黨產之處理及運用,亦致力於對受難者及家屬的照顧及創傷療癒服務

 

 

 

本文摘自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出版《觀臺灣第50期(2021.07):過去整理術》
哲學家Paul Ricoeur曾說:「我們製作歷史、我們沉浸其間,我們也同樣是歷史的生成物。」
邁入50期的《觀・臺灣》以「過去整理術」為題,介紹6種過去整理術、5部關於記憶的電影。
 首篇〈當臉書經營者面對爭議性歷史議題〉以「每刊必吵」的臺灣史爭議議題,理解不同版本的故事所為何來。臺灣史圈內熱議的話題,一般人其實無感,但可從身邊的地名、教科書的替換,〈政權更替如何影響地名的調整?〉、〈教科書中的臺灣史人物〉看改朝換代後政府如何打造集體記憶;而也有一些人,試圖蒐集所有可供追憶的素材,包括在海外遍尋史料〈到世界盡頭找回失落的臺灣〉、致力於開放政治監控檔案〈談促轉會如何準備「監控檔案之開放」〉、〈從學院臺灣史到大家的臺灣史〉,鼓勵大眾說自己的歷史,奮力對抗遺忘。
文章資訊
作者 葉虹靈
刊登專欄 觀‧臺灣|臺史博
刊登日期 2021-07-15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