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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獸館裡的亡國公主」──讀《貴婦人A的甦醒》

讀者的眼睛 2016-03-18

關於《漫談私史》

漫談私史主題的第二本選書是小川洋子的《貴婦人A的甦醒》,本書與初回選書中島京子《東京小屋的回憶》的共通點,在於讀者都只能透過書中焦點人物自己的話語,才能窺見隔了幾十年、遙遠又陌生的過往。(溫情回顧:「戰火百合情?」──讀《東京小屋的回憶》)而兩者最大的不同則在於,這些人物回溯過往私史的話語發揮了什麼樣的效用。


在《東京小屋的回憶》裡,中島京子以詳加考據的細節描寫,讓讀者得以在閱後立體地想像出一幅被埋沒的戰前史風貌。這時候,一段有別於主流歷史描述但真實無可辯駁的個人體驗,透過小說的虛構文字,清晰地撥雲見日,重回世人眼前。


而《貴婦人A的甦醒》(後文統稱《貴婦人A》)則恰恰相反。在這部作品裡,真切的歷史是否獲得還原,奪回應有的話語權則不再那麼重要了。相反地,真實的歷史故事淬鍊成亡國公主的淒美傳說,傳說而後化為作家筆下的小說文字,變成一位貴婦人口中的最後一段大戲法。讀者跟著小川洋子的文字,一步步走入虛幻中的虛幻,同步走過了「建構想像」的過程,從歷史題材裡建構出屬於每個人各自的浪漫奇想。由實到虛,再從而延伸到說故事這件事,亦即小說或文學原始的意義,或許正是本書的重要主線。


小川洋子《貴婦人A的甦醒》

各式各樣的動物標本充斥在這幢偌大洋房的每一個角落,有羚羊、北極熊、蝙蝠、獵豹……等等,這幢西式宅邸就是敘事者「我」的舅舅與舅媽一起居住的屋子。

 

四處漂泊的舅舅在浪跡天涯數年之後,帶著在遠方相識的舅媽回到日本,當年六十九歲的舅媽跟五十一歲的舅舅在這幢洋房結婚,相守十年,直到舅舅心肌梗塞死在北極熊標本口中為止。舅舅過世後不久,正讀大學的「我」也因為父親驟逝,輾轉住進了那幢大洋房,照顧舅媽起居,開始了一段互相陪伴的日子。

 

舅媽有著一雙美麗非凡的碧藍雙眸,每天閒暇時她會隨手撿起一件舅舅留下的動物標本,一針一線繡上一個華麗的字母「A」。這個行動引起了「我」,與一位兼營標本仲介的作家小原的好奇心。面對提問,舅媽沉靜地回答,她只是想陪在丈夫身邊,所以將自己的真名繡在遺物上。那個名字就是「安娜塔西亞」,在俄文中意味著甦醒,同時也是傳說中俄國革命裡唯一倖存的公主名字。

圖為日版《貴婦人A的甦醒》單行本封面。圖片來源:http://goo.gl/8Nt0vw

真假公主安娜塔西亞,這個浪漫又帶點悲劇色彩的公主傳說,是各種電影或小說都用過的題材,日本芥川賞作家小川洋子於 2003 年寫成的《貴婦人A的甦醒》一書,同樣取材自這個末代王朝的悲劇。除了神秘的王室公主之外,書中還擺進了許多素材使這部作品蒙上了一層奇幻浪漫的色彩,好比說對東方讀者來說有些陌生的西式大宅邸、動物標本,還有以片假名表記、帶著奇妙洋味的人物名稱。比方說,敘事者「我」有個暱稱叫「兩顆」的男友,他罹患強迫症而必須做些奇特的儀式,他的名字就是以片假名寫成,讀作 NIKO ;主導散佈安娜塔西亞傳聞的標本業者兼作家小原,也不寫漢字而寫成了平假名讀為 OHARA 。這兩人皆以常用來表記翻譯詞彙的片假名標註姓名,也因此初看時我一度以為那些名字,指的是尼可拉斯或奧哈拉之類的外國人,再加上安娜塔西亞傳說與洋房,著實給人這段故事發生在俄國的錯覺。


有不少中文譯作的小川洋子,對台灣讀者來說,不是個陌生的作家,但《貴婦人A的甦醒》相形之下是一部不大起眼的作品。不論是和她於隔年推出,拿下第一屆本屋大賞,還改編為電影的百萬暢銷作《博士熱愛的算式》相較,還是和 1991 年獲得象徵純文學的芥川賞青睞的《妊娠月曆》(暫譯)相比都似乎遜色不少。不過坦白地說,在整體完成度上,《貴婦人A》一書對我而言,也的確可以說是稍有欠陷的[1](網路上臺日讀者的書評中也顯示,這點搞不好是大家的共通感想)。


標本埋藏記憶,這點在名氣更響亮的小川洋子另一部作品,《無名指的標本》裡面也看得見。過往成謎的老人與幫傭女子,加上另一位夥伴的三人生活,配上一點生理或心理的小毛病,很難不讓人想起《博士熱愛的算式》。這樣一本完成度有待討論,又與其他作品多有重複元素的書,究竟為什麼還是擁有吸引人的力量?又,這本書的出色之處究竟在哪裡呢?本文便將從此出發,試著替這本不甚完美但討人喜愛的作品說點話,嘗試理出一些些《貴婦人A》的閱讀線索。接下來將不時輔以小川洋子的隨筆作為論述軸線,一窺她的創作過程與想法。而同時,窺探她的創作隨想,也恰與筆者以為的本作主題──「說故事」──互相吻合。


小川洋子的創作隨想,看猛獸館與舅媽的魔術秀

讀者對一部作品的詮釋,固然不需要以釐清作者意圖為終極目標,但正確接受作者留下的訊息,仍舊可能是打底從而發展詮釋的基礎作業。小川洋子隨筆集『犬のしっぽを撫でながら』[2]裡面,有一篇題為「公主與謊言」的文章,其中記錄著她之於《貴婦人A》的隨想。她寫道,「孩提時代對公主的喜愛,一直到我長大後都還戒不掉,於是就成了小說《貴婦人A的甦醒》的寫作契機。我這麼老實地開誠布公,是不是會被人當笑柄呢」。小川洋子自述,從各式各樣的故事書裡想像公主居住的城堡,是她孩提時的興趣,公主幻想或許便如此成了《貴婦人A》裡面,奇幻氛圍的基調(但需申明的是,文字氛圍奇幻,情節本身則並不算奇幻)。


小川在同篇隨筆裡繼續寫道:「剛開始寫《貴婦人A的甦醒》時,該讓主角住在什麼樣的房子裡最讓我苦惱。主角 YURIA 舅媽是相當有個性的人,所以我覺得必須要創造出一幢屋子,裡面要蘊藏著足與舅媽相襯的力量。對我來說寫小說時,決定場景是大於一切的重要問題,只要通過這一關,故事就會自然而然地展開。相反地,即使登場人物的模樣再怎麼清晰,如果他們展開行動的地點依舊模糊不清,我就會一行字都寫不出來。」


從小川的隨筆裡,我們可以知道起碼在小川創作的當下,這幢滿是猛獸標本的洋房,必須是和舅媽本人的特質互有共通的。《貴婦人A》書裡有一句話,說標本的關鍵在於:「如何從永遠的靜止中,孕育出比生前更旺盛的生命力。以死呈現生。」說標本是在死亡靜止的瞬間展現生命的模樣。仔細回想,《貴婦人A》全書篇幅大多花在描述安娜塔西亞騷動,未對「逝去」的悲傷多有著墨。然而,這段故事之所以展開,是因為就讀大學的敘事者「我」失去了父親,而年屆八十的舅媽則失去了人生遲暮時獲得的伴侶,兩人生活的居所則環伺著各樣遭擊斃的動物標本。回顧小川洋子對故事場景(空間)的講究,若說空間是將舅媽抽象心理風景加以具現化的產物,那標本就是構築起這片空間的具體風貌,也就是繪出舅媽心像景致的關鍵物品。


猛獸標本交界於死亡和甦生,舅舅與父親兩人的死亡開啟了「我」與舅媽的新生活,於是這幢洋房,便仿彿成了一處由死亡與消逝劃割開的異空間。《貴婦人A》的故事始於這樣的空間,而舅媽更以此為起點,拿起了針線,開始在一隻一隻標本,繡上自己的簽名「A」字,編織出一場關於亡國公主安娜塔西亞的故事之旅。


圖片中的女孩據說便是安娜塔西亞本人。圖片來源:https://goo.gl/9R8ts5

除了公主憧憬外,小川洋子自承《貴婦人A》一書的另外一個關鍵字,正是「謊言」。小川洋子說自己對說謊相當寬容[3],不同於《東京》一書裡謊言含著人性幽微與脆弱,或是文本詮釋之趣,《貴婦人A》中的謊言是相當大辣辣的。臉不紅氣不喘地大方說謊,自由自在編織一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所言非真的謊言,就像舅媽破綻百出的戲法表演一樣。這使得謊言顯得荒唐可笑,輕如鴻毛而又感受不到一絲惡意。


這樣一則輕飄飄的謊言,或許最重要的並不在於謊言的內容,而是在說謊這個過程本身──也就是說出、建構一段故事。


《貴婦人A》一書裡,除了刺繡之外,舅媽的最大的興趣當屬化身為魔術師,變變三流戲法,演一場魔術秀。不過對於舅媽的魔術秀,書中從來不諱言那有多麼破綻百出,道具是何等零落老舊,但同時表演魔術舅媽永遠是神采奕奕、樂此不疲的。舅媽的破爛戲法與她宣稱的安娜塔西亞故事同樣不可靠,在書中可以相當明確地看到[4]將戲法與安娜塔西亞相連結的橋段。變戲法或是道出她身為安娜塔西亞的過往時,原本像是失去生氣的藤蔓一樣萎靡的舅媽,總是能挺直腰桿滔滔不絕地道出一段又一段故事,嶄露出截然不同的生氣。


舅媽指稱的舊時相片(實為雜誌剪貼或明信片)或遺物(實為舅媽的骨董店戰利品)全都來源可疑,而小原安排的三流雜誌訪談、教授檢證與電視節目的鬧劇,更沒有替舅媽的故事添上任何真實性。破綻百出的戲法對應著安娜塔西亞的懸案,書中對這些「破綻」總是毫不掩飾,於是讀者似乎可以察覺,小川洋子在書裡並沒有嘗試說服讀者,舅媽真的是來自俄國的公主。也因此探究舅媽的身分真偽,便從來不該是《貴婦人A》一書的終點。


說一段天馬行空的故事

記憶總是小川洋子作品的關注焦點,從《無名指的標本》到《博士熱愛的算式》都是如此。記憶兩字,切割出了「被遺忘的」以及「逝去的」、「消失的」的範疇。死亡作為人類可能面對的、「消逝」的最大象徵,記憶,或許便是唯一與之對抗的手段。在此前提到的同一本隨筆集裡,小川洋子在另一篇文章裡這麼寫到:「死亡是那麼樣難以忍受,於是為了接納死亡,人需要故事。」故事,這或許便是《貴婦人A》一書裡,安娜塔西亞傳說扮演的角色了。


《貴婦人A》的故事中段,「我」與男友「兩顆」大吵一架,舅媽用各種各樣的故事給予兩顆安慰,告訴他自己以前在皇宮裡遇見的奇人異士;後半段裡,舅媽同樣用自己身為公主流轉四方的故事,撫慰「兩顆」因為新療程展開而萌生的緊張情緒。前面提過了空間在小說中的功能,具體來看在猛獸館中,有著舅舅死亡時一頭栽進的北極熊標本,見證兩人結婚的羚羊,被小原盜走又交還的蝙蝠等等標本。另一方面,這幢房子裡除了動物標本之外,還充斥著羅曼諾夫王朝的「遺物」。或者正確點說,是經過舅媽之口,賦予了故事,成為王朝遺物的各種可疑的破銅爛鐵,這些物品在舅媽賦予的故事之下,一個一個化成了勾起歷史幽情的記憶結晶。


舅媽賦予自己一段故事,也賦予其他人、事、物故事,而小原、敘事者「我」、男友「兩顆」同樣,都是促成這段安娜塔西亞大戲的幕後工作人員。故事最後,舅媽過世時,安娜塔西亞的名聲使她的喪禮吸引來大批民眾參加。書裡描述,不論生前與舅媽熟識與否,來參加喪禮的每個人心中都有各自想像的舅媽形像,並依此向「安娜塔西亞」致意祝禱。《貴婦人A》一書不是《達文西密碼》,也不是《豐臣公主》,舅媽七十歲之前人生的大半,自始至終未曾明示。唯一知悉的只有舅媽本人,還有舅媽口中「知道原原本本的我」的舅舅。身為讀者的我們也只是順著作者安插進書裡的生活片段,各種可信靠或引人疑竇的俄國公主傳說,一起聽了一段故事,走了一趟浪漫歷史幻想。小川洋子說了一則,關於說故事的故事,至於其中真偽,又何須辯證。


在漫談私史這個主題設定下,《貴婦人A》比起《東京》一書更遠離了歷史,而多了點文學。與其說呈現歷史面向,它像是更拉遠一步,更抽象一層,觸及我們身而為人,為何需要故事此一提問。過往歷史淬煉出一場傳說,結晶出一則虛構的神話,而我們從幻想、虛構與想像之中,用故事的力量自我療癒。即使這可能是一部寫作手法不甚完美的小說,可是它依舊溫暖、可愛,讓我獲得了從文學作品身上可以取得的療癒,陪我渡過了一些需要陪伴的艱苦時刻,那對我來說這就是一部值得珍藏的作品了。文末,不妨以下面這段小川洋子的話語,替《貴婦人A》一書以及本文作結:

 

正因為人生有限,人才更要用盡力氣活著,不是嗎?

我對這樣必須在有限之中活著的人類深感愛憐。(中略)人並不單單活在眼睛可見、雙手可觸及的現實世界裡面。人能藉著把現實化為故事,來接納死亡的恐怖,消化痛苦的記憶。每個人活著都不能沒有故事,我是這麼想的。

我希望寫的,就是那種,當人接受了在有限中活著的這份悲傷時,陪伴在他身邊靜靜守候的故事。

據說為安娜塔西亞的簽名真跡。圖片來源:https://goo.gl/9R8ts5



[1]不論是日本讀者還是臺灣讀者的書評或感想,都可以看見對本書有種理不清頭緒的共通感受,甚至也有不少則讀者書評跨海不約而同地表示,「想不起來內容梗概」,又或是抱著推理小說的期待閱讀,努力想釐清舅媽到底是不是安娜塔西亞,卻徒勞無功。對我來說,這部作品最大的缺失,或許是所有情節或人物關係都有一些鬆散,連結總覺稍嫌薄弱。不過知道一部作品的缺失(這個用詞聽來有些高傲),有時候其實並無損個人對於作品的喜愛,甚至於從這部早《博士熱愛的算式》一年推出的清新小品裡,思考兩部作品之間,創作者可能有的技巧上或思路上的改變,看見某一些登場人物的演化足跡,也不失是一個閱讀的樂趣。


[2]『犬のしっぽを撫でながら』,暫譯為《摸著狗狗的尾巴》,於 2006 年由日本集英社刊行,收錄多篇隨筆,前三分之一談著《博士熱愛的算式》,中間討論安妮法蘭克,後半則是棒球及其他。


[3] 小川洋子描述她小時候常常裝病請假,同篇隨筆裡面還說了一件孩提時代的故事。當年班上的同學宣稱自己哥哥認識披頭四等等,有次小川與她相約去看她另一則謊言的證據,彼此好像都心知肚明證據可能壓根不存在,但也沒人戳破。後來因為一些意外兩人順利地各自找了台階下,約定下次再去看證據。對這件往事小川寫到,如果謊言不會傷人,而能從現實中解救自己,那她覺得「我衷心希望著,若謊言能為了這樣的她派上一點點用場,那該有多美好」。


[4] 好比說在小原舉辦的宴會上,便有如下描述:「在變戲法的時候,或說得正確些,在被視為安娜塔西亞對待時,為什麼舅媽總是能那麼樣大方地抬頭挺胸呢。我熟悉的舅媽,是那個總待在舅舅身旁,低著頭帶著幾許歉疚,像是一株生病的藤蔓那般的模樣。」

文章資訊
刊登日期 2016-03-18

文章分類 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