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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鏡美洲反視臺灣,原住民生態的再想像

林書帆 2017-04-20

在距離臺東市中心車程不到半小時之處,有著一片以沒口湖為核心,加上草澤、海岸林與沙灘交織成的鑲嵌地景,它被稱為知本溼地或「姆芙嫩」(Muveneng,積水之地)。此地因肩負候鳥與過境鳥補給的重要功能,被國際鳥盟(BirdLife International)認定為重要野鳥棲地(Important Bird Area, IBA),同時也是卑南族卡大地布(Katratripul)部落的傳統領域。今年年初,我有幸跟著荒野保護協會臺東分會,在部落耆老的帶領下,逐一認識溼地範圍內各個不同地景在部落歷史脈絡下的意義。


當時部落主席林金德長老提及一件令我印象深刻的軼事:意指沼澤的「卡那魯汎」(Kanaluvan)曾是建和溪流經之地,因此有著非常肥沃的沖積土壤,「甚至往下挖三公尺都不會挖到石頭」。1960 年代退輔會安排除役官兵來此開墾時,曾將大量土方運往今知本農場以改善土質。但在新移民來「墾荒」之前,部落已在此生活了數百年之久。知本溪堤防未興建前,河道經常改變,泛濫平原在水流切割下產生高低落差,地勢較高處便是居民耕作之地。然而卡大地布宣示將自主宣告傳統領域時,卻有人以知本溼地周邊原本皆是「未開發的河川地」為由,質疑傳統領域的範圍。

 
知本溼地遠景。(Source:by Eric Deng, via Wikipedai

卡大地布的故事,在在令我聯想到查爾斯・曼恩(Charles C. Mann)在《1491:重寫哥倫布前的美洲歷史》一書中所提到的,原住民往往被視為「沒有歷史的人」,不論是將原住民貶抑為不事生產、日復一日過著懶散的生活,或歌頌他們是「從未試圖改變自然,與自然和平共處」的代表,都會導致相同的結論:「由於歷史紀錄的是變化,因此他們就是沒有歷史的人。」在卡大地布的例子裡,是由於現代人對「開發」,或說人與自然的依存模式想像過於狹隘,而認為河川地是不可能有人生活其間的荒野。


查爾斯・曼恩寫作此書的目的,就是要破除我們對美洲原住民的諸多迷思。讀者無需因此書厚度而卻步,因為曼恩把他的問題意識,藉由三個問題清晰聚焦:一、在歐洲人抵達美洲前,美洲究竟有多少人口?(絕對不是連洋基球場都坐不滿)二、印第安人是何時來到美洲的?(持續有新證據顯示比原本以為的早)三、印地安人從不改變/破壞自然?(其實事情沒這麼單純)。


《1491》引用大量學術研究卻不顯枯燥的原因,我想是因為曼恩讓眾家說法「打對台」的書寫方式,不直接將內容灌輸給讀者,而是一步步抽絲剝繭地呈現出論爭的過程,縱使已知道作者傾向哪一方解釋,還是頗有解謎的樂趣。書中穿插的學術八卦除令人瞠目也頗有娛樂效果,其中一例是在某些學霸把持下,克洛維斯文化一直被視為美洲最早的文明,以致發掘到更古老遺址的考古學家「抱怨自己遭到『克洛維斯警察』的迫害」,「在那數十年間,考古學家如果聲稱『發現了證明印第安人歷史相當悠久的跡象』,就足以毀掉自己的學術事業。」 


此外,曼恩也點出這些爭論不只是單純的學術問題,也帶有複雜的政治意涵。原住民學者或權益促進者認為,宣稱美洲在哥倫布抵達前人口稀少,是合理化歐洲人對美洲的侵占與掠奪。按照人類學家多賓斯(Henry F. Dobyns)的估計,歐洲人帶來的疫病在十六世紀初就奪走了八千萬至一億印第安人的性命。反對者則認為他的研究是「心懷內疚的白人自由主義者自我鞭笞的行為,甚至可能是仇視美國的群體刻意誇大帝國主義造成的死傷」。


雖然今日的研究者多半認為多賓斯的估計太過極端,但也承認現存大多數的零碎證據都支持「高計數觀點」。而這引出一個令人好奇的問題:這麼大量的人口是誰?又做過哪些事?難道他們只是像同情原住民的西班牙教士拉斯卡薩斯(Bartolomé de las Casas)所形容的,像「溫和的牛隻一般」在大陸上終日遊蕩?曼恩舉出諸多實例,說明美洲大陸上的原住民曾建立過輝煌的文明,而且他們和歐洲人初次接觸時,在科技層面也毫不遜色。原住民被征服的主因不是槍炮與鋼鐵,而是病菌與內部分裂:西班牙征服者在試穿過印加士兵的針織鎧甲後,就揚棄了他們笨重的鋼製胸甲和頭盔;十七世紀初北美印第安人的弓箭射程更遠,還能射穿當時無膛線槍炮打不穿的靶子。


更令歐洲人難堪的是,部分美洲原住民的社會制度,從現在的眼光來看也比同時代的歐洲更先進:「印地安人不但堅持個人自由,也同樣堅持社會平等。北美東部的印第安人對於歐洲人傾向於劃分不同社會階級的做法感到駭然,尤其是階級低者必須被迫順從高階人士。」因此儘管三令五申,還是有不少英國人逃離殖民地的高壓管理,去和原住民生活在一起。


從現在的眼光來看,當時部分美洲原住民的社會制度,甚至比同時代的歐洲更先進。(Source:Wikipedia

既然美洲原住民擁有如此高度發展的文明,那麼他們「從不改變自然,因此是與萬物和諧共處的典範」顯然也是一種迷思。不同於一般人的想像,亞馬遜雨林並不是「地球僅存的荒野」,而是「有人工花紋的地貌」。曼恩指出:「在哥倫布抵達之前,印第安人一直是西半球大部分地區的基石物種。美洲原住民每年焚燒林下植物、清理和重新種植森林、闢建運河與培高田地、狩獵犎牛與捕撈鮭魚、種植玉蜀黍和木薯,還有東部農業叢,管理自己的環境達數千年之久。」乍看蠻荒的叢林,其實充滿原住民所挑選種植的可食植物。


和「人類是地球的癌細胞」這個說法相反,美洲原住民因歐洲人帶來的疫病大量死亡,才是生態系統發生劇烈震盪的原因。甚至後來成為人類貪婪象徵而滅絕的旅鴿,也是生態失衡的表徵。考古證據顯示,旅鴿原本的族群量並不像鳥類學家奧杜邦所見遮天蔽日般地龐大,因為旅鴿的主食是堅果及玉蜀黍,所以和美洲原住民存在競爭關係,旅鴿暴增代表印地安人數量的大幅削減。考古學家諾伊曼(Thomas W. Neumann)認為,「與歐洲接觸造成的衝擊大幅改變了美洲生態動態,導致旅鴿大量增加……這是生態系統受到嚴重干擾的必然症狀。」


遮天蔽日的旅鴿?茂盛生長的森林?如果不考慮這些現象是建築在印第安人的墳墓上,似乎不太能令人感受到深刻的生態衝擊。曼恩曾在《1493:物種大交換丈量的世界史》引述維吉尼亞大學古氣候學家魯迪曼(William F. Ruddiman)對小冰期成因的看法,他的想法很簡單:「歐洲流行病毀滅了印第安社會,不僅減少原住民的燒墾,也導致樹木增長。兩者均有助於減少大氣中的二氧化碳。」與今日的全球暖化危機相反,人類的行為減少了溫室氣體,導致饑荒與瘟疫席捲歐亞各地。


「亞馬遜充滿人類與自然互動痕跡」的相關研究,引發部分保育人士擔憂:「在推土機蓄勢待發要摧毀地球上最後一片巨大荒野的情況下,宣稱曾有大量人口在亞馬遜盆地居住過數千年……等同給了土地開發商許可證。」然而這種堅持維護「純淨」荒野的想像,對曼恩來說是一種「生態虛無主義」。他寫道:「瞭解自然並非常態,並不表示人類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們如果有意和這片土地上的原始住民用相同的思維想事情,那麼我們就不該聚焦於重建一片和過去一樣的環境,而應該將注意力集中在形塑一個可供未來人類生活的世界。」


對於擔憂亞馬遜雨林開發保育人士的部分主張,曼恩認為堅持維護「純淨」荒野的想像,是一種「生態虛無主義」。(Source:by Artur Warchavchik, via Wikipedia)

回到知本溼地,昔日「卡那魯汎」的沃土,已被掩蓋在爛尾開發案的工程道路之下,溼地其他區域也面臨陸化、廢棄物傾倒的危機。為保留僅存的溼地,荒野保護協會臺東分會、臺東縣野鳥學會與卡大地布部落在過去兩年間展開密集的交流合作,商討知本溼地的未來。卡大地布強調落實傳統領域主權的重要,荒野保護協會等團體,則希望遊說政府部門將知本溼地核定為國家級重要溼地,同時確保部落在傳統領域的活動不受影響。


或許正因為「保護自然就等於排除所有人類活動」的想法深植人心(臺灣的國家公園便是此一思維的產物),即便《溼地法》明定「重要濕地範圍內之土地得為農業、漁業、鹽業及建物等從來之現況使用」,各地的溼地劃設還是時常引發農漁民的強烈反彈。然而,不論重要溼地的核定是否成真,卡大地布部落在此地數百年來的生存智慧與記憶,便足以印證曼恩在《1491》中所言:「如果沒有人的潤色,自然界就不完整。」保育團體與部落的合作,也展現出環境運動的典範轉移正在發生。


上個月荒野保護協會進行溼地調查時,在知本溪河床上發現了琉球野薔薇。這種植物偏好生長在日照充足的低海拔開闊地這類容易被開發的地點,因此數量逐漸減少。據說此花的花語是「追憶」,若未來有一天,知本溼地擺脫了追憶的感傷,我想不會是因為它徹底恢復成耆老記憶中的面貌,而是今日匯聚於此的所有生靈,在不斷變動的自然中,找到一個暫時的平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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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林書帆
刊登日期 2017-04-20

文章分類 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