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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失竊的歷史,亦或失落的記憶──讀《單車失竊記》

讀者的眼睛 2016-10-13

在帶著各位讀過許多本美國、日本、歐洲等異國文學作品後,在這個月裡,我們將把目光轉而聚焦在描寫台灣的四本小說上,藉由不管是台灣本土作家亦或是日本作家的視角,去觀看我們生活的這片土地,曾經或正在發生些什麼精彩的故事。

 

一路從《蝶道》、《迷蝶誌》、《天橋上的魔術師》、《浮光》等作品追隨吳明益的讀者,應該都能從這本書中發現這些作品主題的影子,如蝴蝶、(戰地)攝影、中華商場等,都成為這部長篇小說中缺一不可的拼圖,而對我來說,《單車失竊記》就是吳明益累積至今的集大成之作,他把生命中所追索過的一切,凝聚在這本小說裡,使其綻放出巨大的文學魅力。


撞球般的寫作過程

如同吳明益在訪談中提過的,寫作就像撞球一樣,一封讀者入戲的來信,讓他開始思索一輛失竊單車的下落,進而撞出了一連串的故事。選擇單車(鐵馬)作為貫穿整本小說的主軸,不得不說真是一個巧妙的決定,它既曾是庶民生活的必需品,看來無害的交通工具竟也曾在戰爭中佔了重要的一席之地。曾經風光如現今汽車般珍貴,到後來被汽機車給取代,如今這些老鐵馬們在收藏家的眼中綻放出不一樣的價值。而物品自身的工藝史與個人的回憶相互交錯,那些逝去的人避而不談的往事,竟也都隨著追索這些物品所存活過的時代,一個個被召喚回來。

 

作者對真實部分認識的越深,虛構的部分就越容易被相信,到後來讀者已經完全分不出哪些部分是資料,哪些是衍生出來的。

如果真實的地方夠真,相對虛構部分就越容易騙到讀者進入情境,開始享受故事,不再管真假。——【吳明益 X 張鐵志】小說的魔術 照見失竊的時代與記憶

以蝴蝶翅膀拼貼而成的名畫,是台灣50、60年代相當盛行的蝴蝶產業之一。圖片來源:https://goo.gl/b1ddq3。

以「知識性散文書寫」著稱的吳明益,在這本小說裡也展現了堆疊細節的功力,每一段信手捻來的資料,背後是需要多少閱讀量才能將這樣「虛構的故事」注入足夠「真實的資訊」,讓讀者分辨不出其中的虛實,繼而埋首到故事裡,將一切情感與情節當作實際發生的事般接受及消化,並且深受感動。這樣對於細節的重視,令人想起另一個在書中建構精細宇宙的小說家安伯托.艾可,他曾說過:「為了講述某件事,你必須像個造物主般創造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必須盡可能造得準確,如此你才有把握自在穿梭其中。」艾可會替書中的人物畫肖像,為場景畫設計圖,對於書中實際提到的地名也會走訪數次並寫下詳盡的筆記,而吳明益亦在這本書裡放入幾張他親自手繪的單車素描,對於場景的描寫也細膩得彷彿土耳其細密畫般栩栩如生。


但是對吳明益來說,他之所以寫知識性散文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學識淵博,而是藉由寫作來探索這個世界裡他所仍不了解的角落,在《單車失竊記》的寫作過程中,他從原本追求昂貴新款的單車迷,到現在被一個個迷戀於古舊鐵馬的狂熱蒐藏家給改變了。舊物的美感,恰恰體現在時光走過的痕跡,因而在他筆下這些追尋古物的人們,其實都是時間的尊崇者。


林旺標本,現陳列於台北市立動物園教育中心,本書於「鐵馬誌VII」這個章節中詳述了林旺標本的製作過程,圖片來源:https://goo.gl/zpt52d

濃厚的物戀,淡薄的人情

雖然《單車失竊記》主軸是鐵馬這個「物」,以及圍繞這個物所聚集在一起的「戀物者」,但一向關心「人和自然的倫理性」的吳明益,在這本小說仍然饒富深情的書寫了那些無辜被捲入戰事中的「動物們」,其中「靈薄獄Limbo」這個章節更是大膽地以一頭象(林旺)作為敘事者。有意思的是,這部小說裡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大多顯得疏離而淡薄:主敘述者小程一直到了有讀者詢問自己小說中最後單車去向時,才動念尋找那台與父親一同消失的幸福牌鐵馬;阿巴斯直呼父親的名字巴蘇亞,並且直到父親過世以後才從留下的錄音帶拼湊他的身世;穆班長即使與靜子在晚年時有了相知的緣分,也無法為了她遏止體內那股想要爬樹的衝動,最終也因此與靜子天人永隔。

 

每一種動物都有自身優雅的本質,生命化成千百種型態,坦蕩蕩又神秘地活在世界上。生命不是一個煙一樣的東西,它帶著紋理和姿態,以一郎身上的紅色毛髮、逐日隆起的哮囊,瑪小姐溫暖的前額、柔軟的鼻子,阿忠(她擅自把獅子取名叫阿忠、老虎叫阿虎)威嚴的鬃毛與強壯肌腱明白地存在。——《單車失竊記》,頁278

與之相對應的,人與動物之間的情感,反而都深厚到令人讀來止不住淚水。勝沼先生為了親如家人的大象瑪小姐,在高層下達指令要處決所有動物園內有傷人之虞的猛獸時,不惜一切代價將這樣的龐然大物給藏起來。折井老師牽著紅毛猩猩一郎一路從學校走到動物園,從背影看不像一頭獸與人,反而像父子一般的親暱,但是這樣的場景最後卻是通向離別。林旺這頭本來叫做Ah mei的象,與曾經一同走過那片地獄叢林的馴象人穆班長、巴蘇亞之間,存在著即使分別數十年仍能一眼就識得彼此的默契。


這樣淡薄的人味似乎不可避免地讓讀者對小說人物產生距離感,又或許這樣的冰冷正是吳明益所刻意塑造的?在政治不正確的環境下失去話語權的這群人,沒有一個樹洞可以傾倒那些在夜裡磨折他們心靈的戰爭記憶,於是活成了這樣對過去絕口不提、對未來沒有盼望的人,因為他們雖然從腥風血雨中存活下來,卻一輩子都是烽火下的受害者。


吳明益於書中所繪製的幸福牌雙槓武車,圖片來源:https://goo.gl/wkQgHf。


 戰爭的受害者

作為一個小說家的任務是去理解那一代的痛苦,我試著讓不同環境的人去面對著同一件事,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在過程中受了傷,包括動物也一樣,而且那個傷維持了很久。

—【吳明益 X 張鐵志】小說的魔術 照見失竊的時代與記憶

吳明益在《單車失竊記》裡,透過主角對一輛失竊單車的追尋過程,一邊爬梳了幾段台灣被大中華史觀所竊走的歷史。小說從敘事者母親所遭遇的一場意外作為開端,那是臺北大空襲,在歷史課本中被隱去不談的一段史實,或許反而是這個島上一群人對於那場戰爭最直接的感受與回憶。而在抗日這個框架下被抹去的另一群人,是高砂義勇軍,在這本小說裡以「巴蘇亞」這個角色的口述經歷重現。對於從未經歷過戰爭的我們這個世代,要去同理哪一邊是太過艱難的選擇題,但是我們可以藉由閱讀去尋回這些教科書外的歷史,試著去聆聽他們的心聲,去翻閱他們的回憶,了解是什麼形塑了他們現在的歷史觀。


在這本小說裡不同背景的族群,在各種緣份的牽引下相識,即使只是萍水相逢的關係,他們卻能交換彼此心底最難以啟齒的秘密,只因他們都是戰爭下殘活下來的受害者,他們嗅聞出對方身上傷口未癒合的血腥味,所以可以彼此懂得。因為沒有人的記憶是不算數的,也沒有人的歷史觀該被全然否定,理解不等於認同,卻是邁向和解的第一步。

文章資訊
作者 雲想
刊登日期 2016-10-13

文章分類 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