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宗魁領路：藏在臺北深處的時光密室——從密道、水宮到神社遺跡

在「藏身：逃離視線的入口」單元談及的八處文化景點，分散在臺北各個角落，類型各有不同，有壯觀的宮殿式飯店，有曾經守護水道系統的神社，有產業繁榮的見證，也有藝術家留下的心血結晶，它們看似彼此無關，但其實都共同編織了關於記憶傳承的故事，這些故事有的宏偉莊嚴，有的沉重悲傷，有的溫柔內斂，也有帶著時代的荒謬與無常。當我們試著把它們放在一起閱讀時，就能更理解這座城市的厚度。

提到臺北的地標「圓山大飯店」，多數人腦海中浮現的是那座紅柱金瓦、氣派非凡的宮殿，它曾是中華民國的門面，是外賓到訪的住宿地點首選。但在金碧輝煌的外表之下，還隱藏著兩條神祕的密道，那是冷戰時期的產物，當時臺灣面臨威脅，飯店因為位置明顯、象徵鮮明而易成為攻擊目標，於是設計能讓貴賓迅速撤離的滑梯式通道。這些密道從未真正派上用場，今天成為遊客參觀時津津樂道的話題，它們仍然默默提醒著人們：臺灣曾經處在怎樣緊繃的氛圍裡，而這種威脅至今也並沒有消失。密道不只是單純的工程，而是那個年代焦慮與不安的縮影。
  如果說圓山大飯店是展現政權氣派的門面，那麼中山堂內的《水牛群像》則是一種悲傷溫柔的訴說。這件作品出自燃燒生命的雕塑家黃土水，他是日治時期臺灣少數受到帝展肯定的藝術家，卻因積勞成疾英年早逝。原名為《南國》的《水牛群像》本來是他在東京創作準備參展的作品，卻來不及送出，後來因為遺孀的努力，才被安置在臺北公會堂，也就是今天的中山堂。巨幅的水牛群，彷彿帶著創作者對故鄉的思念與依戀。站在雕塑前，很難不去感受那種命運的無常：創作者的生命戛然而止，但他的作品卻回到精神的原鄉，成為守望土地的眼睛。
  在圓山不遠處士林的芝山岩，曾經發生過一場交織理想與血腥的事件。1895 年日本接收臺灣不久，六位日本教師與一位職員在當地遭到抗日民眾殺害，為了紀念這些罹難者，總督府在芝山岩興建神社，並立碑刻下他們的名字，神社現已不存，但仍留下「學務官僚遭難之碑」。戰後的政權在神社原址建起「雨農閱覽室」，紀念情報首腦戴笠，於是同一處山林，先後被賦予截然不同的意義：既緬懷日治時期的教育者，也紀念中華民國特務體系。走在芝山岩，很容易感受到時代的重疊，好像有看不見的靈魂仍在守望。
  深信萬物皆有神靈的日本，不只會感念人，和人的生命密切相關的水也是感謝的對象。有人的聚落必然有水，城市的發展當然也離不開水，臺北的自來水系統在日治時期建置，在草山水道系統中也設置了圓山水神社，祭祀守護水源的神祇。這座神社雖然規模不大，卻凝聚人們對自然的敬畏與感謝。即使後來神社逐漸荒廢，甚至一度遭人破壞，但它所傳達的精神卻依舊值得思考：水不只是科技成果下的產物，更是一種自然的恩賜。守護山林與水源，也就是守護城市最基本的生命力，而守護文化軌跡，則是當代人留給後世的無價之寶。
  臺北最早的火車站位置，其實也和水息息相關。在臺北市立聯合醫院中興院區臨鄭州路的牆面上，有一幅看似描繪風景的磁磚壁畫，乍看之下只是裝飾，卻隱藏著臺灣近代工業起點的意義。1885 年，劉銘傳考量河運的便利，在鄰近大稻埕碼頭一帶設置機器局，開啟了臺灣追逐工業革命列車之路，1891 年啟用的第一代臺北火車站，也在這片場域出現。雖然今日老車站已不在，但透過這幅壁畫，仍能想像當年鐵路工業剛剛起步時的景象，那是一個充滿實驗與嘗試的時代，人們用有限的資源，努力追趕世界的腳步。
  而無論是哪個政權的現代化，時常也伴隨著資源分配不公的陣痛，與被壓迫者抵抗的身影。在今天的「臺灣新文化運動紀念館」裡，仍保留著日治時期北署的拘留室。它採用扇形設計，概念來自英國哲學家邊沁提出的環形監獄概念，這樣的設計讓少數管理者能有效監視囚犯，囚犯因為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被看見，而不得不自我規訓。至於有關「水牢」的傳聞，雖然缺乏建築圖面和管線等確切證據，但也反映出人們對權力與壓迫的恐懼。無論是否真的存在水牢，這些傳說本身都在提醒我們，刑罰不只是懲罰肉體，也是深深影響人心的一種力量。
  走進「自來水博物館園區的蓄水池」，會讓人驚訝於它的氣派。那一排排柱列撐起的高聳空間宛如一座華美的宮殿。事實上這樣的設計正說明了當時的思考：帶給現代人便利生活的工業廠房要用什麼面貌呈現？和一般住宅與商店的規模相比，放置機器的廠房量體龐大，在工業革命之前並沒有這樣機能的空間，但自從人類有王權與宗教以來，宮殿和教堂已經示範了大型建築應該如何設計，而自來水廠、發電廠、煉鐵廠和鐵道工廠，就像現代文明生活的新興宗教與人人需要的物質宮殿，現代人賴以為生的自來水系統，不只是單純的工業設施，也值得被賦予如同皇宮般的氣派，因為它代表的不只是水，而是現代文明的象徵。從新店溪抽上來的水，送到沉澱池和過濾池，再運往山上存放在另一座雄厚古典的大門內，內部以列柱支撐容積約 4,500 噸的蓄水池，最後透過自然重力流將水輸送到繁華市街。
  最後來到松山文創園區，這裡原本是菸草工場，後來經過保存活化並轉型。園區裡仍留著一塊廠歌石碑，碑上有一句「酒後茶餘補健康」，今天讀來或許不合時宜，但卻也真實反映當時菸草產業的興盛，以及社會對這個產業的需求。松山菸廠不只是一座工廠，它包含了醫院、澡堂、球場，以及員工子女的托育場所，宛如一個小型社區。如今它成為人們休憩與創作的場所，石碑還靜靜鑲嵌在大門旁的牆中，提醒來者這裡曾經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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