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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小說連載】鄭森:大明命脈的危局──小舟品茗(一)

朱和之 2015-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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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社諸友接連在媚香樓大肆宴飲了三天,加上頭一天到南京時闖的那一回席,鄭森已是連喝了四晚。饒是他年少健旺,如此通宵縱樂、大喜大悲地心緒激盪,也覺有些生受不住。


這天黃宗羲早早逃席而去,但是鄭森二人在媚香樓玩了幾日,又與吳應箕等人投緣,彷彿已是熟客,也就留下來喝到底。馮澄世毫無遮攔,喝得爛醉,李貞麗便安排他們在一樓客房歇下。鄭森覺得酒意如一團濃霧般籠在頭上,卻睡不著,見馮澄世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呼嚕亂響,心裡一陣無名煩亂,索性披衣起身到外頭走走。


出了媚香樓,到處仍是一片黑暗,抬頭卻見天色已有些幽藍微亮的動靜。破曉時分的曲中街道杳無聲息,鄭森漫無目的遊走著,想到不過一兩個時辰之前,這條街上還處處笙歌歡宴,頓感分外清寂。他看著街兩旁的樓房,多數緊閉門窗,想著窗後人們正倚紅偎翠酣夢高眠,卻不由得想起左良玉的中軍已在安慶,距離南京不遠了,而江北河南烽煙處處,更是不知多少人猶陷苦海。


鄭森轉過彎,信步走到秦淮河上一座拱橋頂上,眺見晨風清冷,大地黑沉一片,心中無比茫然。


不知過了多久方才回神,忽然看到南邊一段水岸並無河房,而有一條種滿垂柳的小徑。鄭森緩步下橋,回頭循著鈔庫街往南,好容易找到通往河邊的巷子。狹小的巷道在兩邊屋牆間斜斜往下,到盡頭時豁然一開,正對著秦淮河一處轉折,恰可展望兩岸風景。而垂柳森森,在將明未明的天色中如重簾帶風,幽影搖曳。


鄭森在黑闃的柳蔭下愈走愈遠,身軀疲累,兩眼沉重,腦中有無數念頭飛轉,卻又捉摸不住。


風中忽然傳來一股隱微的清香,幾乎不可得聞,卻又芬然輕掠鼻前,讓正自混沌一團的鄭森倏然而醒。仔細一看,才見河岸旁靠著一隻遊船,篷邊掛了盞微弱的羊角燈,幽幽照著船尾一角。一名中年文士正在煮水烹茶,紅通通的炭火明滅不定。少時爐上水沸,嘶嘶作響,那文士提壺沖水,速如風雨。他先在敞口瓷甌中略略一沖,等水稍冷,再用剛剛煮滾的沸水大力衝瀉,頓時幽香四漫花氣襲人,馥郁而不濃豔,沁人心意而不稍有逼迫。


鄭森不自禁道:「好茶!」


那文士不想岸上有人,卻只看了一眼,又俯首將瓷甌中的茶湯倒在杯中,這才頭也不抬地問:「好在哪裡?」


鄭森在南安家中喝的自都是上等茶葉,這幾日與侯方域等人相過從,也喝了些好茶,但他對茶之一道並無涉獵,遂老實地道:「晚生並不懂茶,只是遠遠聞香,便覺通體舒泰,塵塞之心竅亦為之一開。」


那文士道:「喔?再仔細說說看?」鄭森道:「晚生實實不懂,不敢妄言。」文士道:「何妨直抒胸臆。」鄭森遂道:「如此請容晚生胡說一通了。」他沉吟了一會兒道:「聞此茶,正如心中濁氣壅滯,苦不能出,恰行至一道清冽的甘泉之旁,而有水沫飛著面上,令人心神一朗,且有所悟……」說到這裡自己覺得胡言亂語,再說不下去了。不想那文士卻笑道:「如此你乃是能品茶之人。世間死背一本《茶經》而實不知茶者、口飲佳茗而心中實不辨其滋味者,我見過太多。在此相遇也是有緣,何不上我這『不繫園』來共飲一杯?」


「不繫園?」鄭森問道。


文士道:「就是我這艘破船了。隨風所至,隨波逐流,故曰不繫。耳得為聲,目遇成色,處處皆我遊園也──你要上來不?」


鄭森忙踏步上船,湊近燈下一看,這船雖小,船上布置卻無一處敷衍,同時又毫不張揚,似乎比媚香樓的格調又要高出一層。他往艙裡看去,見艙裡另有一人,仔細一看,竟是位麗人。雖然背對艙口向裡而坐,光見其身形風姿,已知必是絕色無疑。兩人相距不遠,鄭森猝然見著,胸口一陣熱流湧起,氣息為之一屏。那麗人正如這文士所沖之茶,淡而遠,清而深。他看著麗人背影,雖然披著厚氅阻擋寒氣,仍不掩頸根肩頭珠圓潔淨的線條,彷彿不會沾染塵埃,彷彿可以就這樣定定看著,直到地老天荒,令人心湖安寧如鏡,不起波瀾。


那文士並不理會鄭森的癡態,只遞過一杯茶來。鄭森見那茶杯素雅胎薄,顯是成化窯的精品。鄭森再看杯中茶色,如幼竹初拔、綠粉均勻,又像是曙光乍然照在山窗之上,透紙柔亮。而其香氣輕柔含蓄,若即若離,遠遠聞之撲鼻如喚,湊近品味又悠然隱遁在似有若無之間,叫鄭森不忍驟然入口。稍停,啜飲三數口而盡,杯底餘韻似清芬夜開、沉鬱低迴,鄭森閉眼湊著杯子品味,那杯身竟像是忽然深了數倍,香氣彷彿從遠處遙遙飄來。


文士問道:「如何?」


鄭森嘆道:「如此好茶,平生所未見。此非晚生可置一詞。」


文士笑道:「哪裡這麼頂真,不過喝茶嘛,何妨一言。」


鄭森遂道:「嗯……乍飲有如山間午後雲霧大起,循坡飛湧撲面而來,呼吸間心脾為之清涼。」他再次閉目輕嗅杯底,鼻間猶感森森清寒之氣,「品其餘韻,則彷彿夜半時,獨立小院籬門,聞得園中清香沁人,張望只見花木幽碧,小徑曲折而入,引人一探究竟,而不能辨香氣之所從來。」


文士聞言甚喜,說道:「還說你不懂茶,這茶的好處都讓你說盡了。雖然你品茶不由理入,純然以心受之,不免偏失,但確能得此茶精魂。」


「公子說得很是,小院籬門之喻尤其貼切,閉目思之,彷彿眼前。」艙中麗人轉過身來,妙目半閉,低眉聞杯,安閒寧定已極。鄭森見了她容貌姿態,神思一凝,呼吸都小心起來,彷彿稍微用力喘口氣都會褻瀆了人家似地。心下忖道:觀音菩薩喝茶,大概也就是這般光景。


文士樂道:「呵呵,她願在初見之人面前開口,倒是難得。」


麗人自顧品茶,須臾睜開眼睛,輕聲道:「苦苦求之,不能遂得。念頭寬了,卻赫然已在心胸。陶庵公製的茶真是已入化境了。」


鄭森仔細品咂她這番話,把自己想不透的一番感覺輕輕巧巧地點了出來,大感佩服,讚道:「姑娘此語,正是在下心中所感,而不能言之者,且還更顯出境界來。」一轉念,忽然想起還沒互通姓名,趕緊道:「先生的茶太好,晚生光顧著喝,還沒請教先生台甫、姑娘芳名。」


文士道:「偶然萍聚,貴在心契,姓名不必提起。她方才已叫出我的名號,你知道我是陶庵,也就行了。至於她,」陶庵公指著麗人,「你認得不?」鄭森搖搖頭,陶庵公頷首道:「南中不識此姬者,若非不解風情,或者窮酸已極,就是新來乍到。我看你不似前者,應該剛到此間不久吧?」鄭森道:「是,方來五天。」陶庵公道:「如此頗好,你不識得我們,我們也不識得你,彼此相濡以茶,相忘於江湖,不亦快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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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錄於印刻出版之《鄭森‧上卷:大明命脈的危局》

 
文章資訊
作者 朱和之
刊登日期 2015-02-16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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