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進了鄭家大宅,張肯堂環顧一番,見仿照總兵府規制所建的正殿、廂房乃至長條石板地,無不新穎光亮、張揚誇耀。遂道:「早聞府上十分氣派,今日一見猶有過之,相比之下,福建巡撫衙門竟是遠遠不如了。」
鄭森聞言刺心,鄭芝龍卻笑道:「大人說笑了,公堂處處都有規制,玩不出甚麼花樣,也不過用料實在些、修繕勤快些。舍下就在後面,那才是我一番苦心之作呢,稍停咱們完了公事,再招待大人逛逛園子。」
「這一片大宅恐怕所費不貲吧。」李嗣京意在言外地道。
「錢是小事,朝廷體面要緊。潮漳總兵府雖在南澳,但我時常往來此間,總不能太寒酸,叫人小看了官儀。這是我自掏腰包―可沒一分錢挪用公款。」鄭芝龍十分自得地道:「別人做官都是伸長了手撈錢,只有在下做官是花錢貼補呢。各位大人不妨到處打聽看看,是不是這麼回事。一回兒校閱士卒點點衣甲器械,那是一點也不短少的。」
「果然如此,那就真是國家之福。」張肯堂道。
「大人遠來辛苦,請到裡間稍事休息。」馮聲海道。
「不必,直接辦公事吧。請借個地方讓我更衣。」張肯堂道。
馮聲海想,換了公服在大堂上議事,顯是要拿出官威來壓人了,於是道:「大人勞頓,要不,在花廳談事,比較舒泰些。」
「禮不可廢,請帶路吧。」張肯堂堅持。
鄭芝龍命鄭森領張肯堂到後進廂房更衣,鄭森恭謹地領路,雖有孺慕親近之意,畢竟一句話不敢多說。不多時,張肯堂穿著公服出來,鄭芝龍也已換上右都督的武官公服,兩人相偕回到正殿。鄭森並無官職,自行退到殿外等候。
張肯堂入了大堂,居中坐下,神色嚴峻,已非適才溫煦的老好人模樣。此番到安海來前,與一干幕僚智囊計議,當時頗有勸他不要親自前來的,怕萬一張肯堂調不動鄭芝龍,有失巡撫威信。但流寇在中原和西北各省奔竄,清兵又入關大肆劫掠,南北音信斷絕,國勢十分危急,因此張肯堂以巡閱為名,慨然動身前來。
他盤算著,福建、廣東兩省撥款給鄭芝龍募兵、造艦,若鄭芝龍有侵吞公款的跡象,便奏明朝廷查辦。若兵、船如實備辦,便責成鄭芝龍即刻出兵。
眾人依次在兩邊站定,鄭芝龍見張肯堂沒有讓眾人坐下的意思,故意打個哈哈,對李嗣京和林文燦道:「兩位大人別客氣,像是罰站似地,請入座吧。」
「撫台大人未賜坐,下官怎敢擅坐?」李嗣京道。
「咱們是議事,又不是審案。您是巡按御史,代天巡守,乃是欽差,怎可無座。」鄭芝龍一邊說著,自個兒就坐了下來。他話裡說的是李嗣京,其實也在自況,蓋巡撫和總兵都是無品級的欽差,最初都是有特殊的事務時才奉敕到地方公幹或征伐,事畢還朝。明末時巡撫與總兵實際上已改為常設,巡撫節制地方文武官員也早就成為行之有年的通例,但因朝廷不敢改動「祖制」,在體制上仍屬欽差而非地方官,就形式言並無統屬關係。鄭芝龍故意這麼說,從大道理上還不容易駁他得倒。
李嗣京看看張肯堂,張肯堂點點頭道:「各位大人都請坐吧。」於是眾人紛紛坐下。
「張大人公務繁忙,遠道而來,著實辛苦。」鄭芝龍道。
「有些事總要親眼看看,才能得實情。」張肯堂道:「何況本撫幾次請總兵大人前來福州,大人都推說有事,想見一面竟是千難萬難。」
「大人言重。」鄭芝龍一派輕鬆地道:「確實是軍務繁忙,走不開身。大人別瞧這兒太平年月似地,其實紅夷倭寇、山賊海盜,剿也剿不完。還得一面督造戰船、操練士卒,這些都是本鎮必須親力為之,責無旁貸之事。」
「如此說來,總鎮大人乃是勤勞王事,宵旰焦勞啊?」李嗣京語帶譏諷地道。
「李大人美言了,這不過是分所應為。」鄭芝龍像是受了稱讚似地坦然受之。
「總兵大人,」張肯堂不願在口舌上耗事,切入正題道:「上年朝廷命你速挑堪用水兵三千,星夜揚帆,飛赴關外覺華島一帶,如今大半年過去了,總兵大人為何還不出兵?」
「大人明知故問了,本鎮前已奏明朝廷。東南海防需人,兵卒未便多調,必須重新選練。遊寨戰船若取現成,萬里驅馳怕不夠堅固,必須從新再造。舊有銃器久經磨耗,火口過寬射擊不準,也須新製。而督造之責,職不容辭,是以始終走不開身。」
張肯堂想,若鄭芝龍仍以船械未備推託,就以玩忽職守責之。於是問道:「如今已備否?」
「盡皆齊備!」鄭芝龍爽快地回答。「本鎮督造大號福船二十隻、中號趕繒船二十隻,都已造就。廣東掌印都司新造大斑鳩銃四百門、彈二萬顆,中斑鳩銃二百四十門、彈一萬二千顆,鳥銃九百門,日前皆已撥到,本鎮點收無誤。此外水兵三千,本鎮日夜操練,已成一支勁旅。我本就有意請張大人前來校閱,張大人這次來得可巧呢!」
張肯堂聽鄭芝龍說得俐落,心想倒要看他一看,別給蒙混了。於是道:「如此甚好,正要瞻仰貴鎮軍容,請問何時可以校閱?」
「都已經準備好了,」鄭芝龍兩手往膝蓋上一拍,從椅子上彈起來,「這就去看,請各位大人移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