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肯堂等見了這隊黑人銃手,還在驚奇之際,施天福已大聲喊道:「開火!」銃兵頭領多默手中長刀一揮,二十管鳥銃同時轟然噴出火光,硝煙大作,靶船上的人形木靶片片碎散。第一列銃手隨即退到後排,第二列銃手上前舉銃,立時又是一陣銃響。等第三列銃手也如法射擊完,第一列銃手已然裝填完了,隨時可以再發。
張肯堂等人還不及讚嘆,施天福手一揮,銃兵隨即拆下火繩轉身退開。另一隊兵卒扛著十門大銃上前,俐落地裝藥、填彈。鄭芝龍道:「撫台大人,這便是新造的大斑鳩銃了。」眾人看這大斑鳩銃,與鳥銃十分相似,只是更為巨大。鄭芝龍道:「大斑鳩銃威力強大,但十分笨重,無法單憑雙手施為,須用一根木棒立在地上撐住銃身。」銃兵一如所言,裝填好火藥鉛彈後把銃身架在一根直豎的木棒上,接著得令發火,威勢又勝鳥銃一籌。
鄭森站在眾人後面,正覺煙硝嗆人,忽見李嗣京有些異樣,曲下身子手扶短欄,於是上前問道:「李大人您還好嗎?」李嗣京捂著胸口勉強說道:「還⋯⋯還好,就是有點暈。」鄭森見他嘴唇發白,眼光渙散,知他醉船得凶,忙問:「大人要不要進艙去休息一下?」李嗣京搖搖手,卻說不出話來。鄭森抬頭一看,張肯堂和林文燦臉色也不好,都在強自撐持。
這時大斑鳩銃手已經退下,砲手們推著八門佛郎機砲,簇擁著正中一門碩大無朋的巨砲,在舷邊砲位上就定。
「請眾位大人看我潮漳水師無堅不摧的砲陣,」鄭芝龍道:「這佛郎機砲,鉛彈可及百餘丈之遠。自嘉靖時傳入中國,已歷百年,雖海盜小賊間亦有之,但要如我軍數量之多、演練之精,放眼神州那是絕無僅有。」他又指著正中間的那門大砲道:「當中這門巨砲,乃是我重金向濠鏡澳的佛郎機人所購,重千餘斤,能發二十四斤之彈,及遠四、五里。在佛郎機國也是難得之物。本鎮名之為『龍槓』,請大人校閱!」
鄭芝龍言罷,施天福隨即高喊:「開砲!」頓時舷邊八門佛郎機砲碰隆齊響,跟著左右四十艘戰船紛紛開砲不歇,有如天降雷神,霹靂爆發。眾人舉手捂住耳朵,卻絲毫不減震撼。鄭森直感胸臆翻騰、五內顛倒,腳下艙板震顫欲裂,叫人幾乎站立不住。定神向靶船看去時,只見六艘船上木屑噴飛,不多時便已千瘡百孔、處處洞穿。一艘船上的主桅忽然中彈,嘩啦一下折倒,杆頭倒栽進水裡去,濺起極高的水花。
鄭森雖也熟練鳥銃,但一直有意遠離兵事,像這樣上百門火砲齊發的陣仗也是初見,不覺血脈賁張,對父親也更增敬意。鄭森數著,火砲不過放了三輪,感覺卻是地老天荒一般。
好容易才覺得砲聲漸歇,剛喘過一口氣來,冷不防一聲轟然巨響,如焦雷怒劈直中座艦,正是龍槓砲發。對面一艘靶船應聲從船身中段栗喇斷碎,糜爛一團。鄭森嚇了一大跳,心想虧得靶船上沒有人,否則真不知會是多麼悽慘的光景。
龍槓發後,眾砲俱寂,海上一瞬間又恢復了安靜。鄭森卻猶覺耳中嗡鳴、心跳狂急。海風到處,圍著船隊的濃密硝煙團團飛走,而鄭森鼻中依然聞到刺鼻的硝磺氣味,中人欲嘔。
施天福老神在在,看鄭芝龍向他一點頭,遂高喊:「操演完畢!」號砲響過,四十艘船上的水兵們齊聲呼喝。施天福轉身抱拳道:「大人!砲操完畢!」
張肯堂等三人不能發一語,只有擺手點頭示意。李嗣京忽然趴在欄杆上嘔吐起來,他起先還顧念著官儀掙扎忍耐,卻終於撐持不住一嘔再嘔。鄭森忙俯身幫李嗣京拍背,按壓他掌心勞宮穴幫著順氣。鄭森看看另一邊,張肯堂臉色蒼白,邊扶著欄杆邊撫胸喘氣。林文燦也好不到哪裡去,雖勉強扠腰而立,卻掩不住腳下虛軟。
「唉呀,三位大人醉船了。快扶大人們進船艙裡去休息。」馮聲海趕緊招呼。
「李大人能移步嗎?」鄭森問。李嗣京神情委頓,依然說不出話來,只能淺淺地搖頭。鄭森看看陡峭的梯級,對鄭芝龍道:「爹,大人們很不舒服,怕不好下梯。」
「那就快取凳子來。」鄭芝龍道:「還有醒船湯!」
很快有小兵取來三張凳子,張肯堂卻堅持不肯坐下,只道:「我⋯⋯一會兒進艙去再休息⋯⋯」胃中猛然一股酸水湧到嘴邊,咬緊牙關不肯嘔出,硬是吞了回去。
鄭芝龍看在眼裡,道:「撫台大人,我軍操演已畢,請寬坐吧。海上風浪大,咱們待慣了的不覺有甚麼,頭一回上船都是這樣的,還是坐著舒坦些。」馮聲海則斥責小兵道:「慢手慢腳的幹甚麼吃的,快把水和盆子取來讓李大人淨淨口,伺候大人們吃醒船湯。」
張肯堂向施天福答個禮,算是校閱已畢,這才願意坐下。林文燦見己方三人大為失態,勉強開口破破氣氛道:「看來幹水兵也不是挺舒服啊。不過平日裡便這般操演,不嫌太費火藥了?」
施天福答道:「海上交鋒火砲最先,平日吝於操練,上陣時船讓敵人打沉了,火藥還不是都得白白泡進海水裡去。」
眾人一陣忙亂,三人總算緩過來些。鄭芝龍抱歉道:「大人們委屈了,還是進艙去避避風吧,咱們這就回頭。」一邊交代施天福慢慢返航。
張肯堂等人進了中艙官廳,猶難言語,或以手撐頭,或抱著胸腹,只盼望趕緊回到陸地上。
鄭芝龍等人見此光景,也不多打擾,自往另一個艙間喝酒談話去,留下鄭森陪伴三人以備有事時進來。鄭森走到隔壁,見無人影,登梯走上頂層,不由詫然,原本一望千里的朗朗海天,此刻卻成了白茫茫一片,幾丈之外即已影綽難辨,整艘船像是被塞在一大團棉花裡,與方才仿如兩個世界。
「果然起霧了。」施天福道。
馮聲海見鄭森上來,清咳一聲,刻意大聲道:「不知怎麼回事,忽然起得好大霧。」
「方才還是一碧萬頃,怎麼就霧重如此?」鄭森不解地問。
「海上風波瞬息萬變,森兒今日可親眼見識了吧。」鄭芝龍道:「冬盡春初,陽氣乍生,此間海面常有大霧,並非出奇之事。但似今日濃霧來得如此之速,卻也少見。」接著又向施天福道:「這霧實在太重,別撞了船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