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從小就愛看鬼片與恐怖片,不得不說,這些影視作品的重點除了「嚇人」之外,令我更著迷的橋段還是「驅鬼」的部分。不論是電影Constantine裡,男主角John Constantine拿著散彈槍狂掃惡魔:
或是殭屍道長系列中,永遠的殭屍片男主角林正英配著80年代有點拙劣的特效,拿著木劍或金錢劍就如有神助:
這類作品中關於「除鬼、驅邪、沖煞」的各種橋段,一直是我最喜愛的元素。走筆至此,各位讀者有沒有想過,有一天臺北市的大家長柯文哲去演電影「殭屍道長」?
沒有錯,雖然他現在是市長,但大家可別忘了人家之前是臺大醫院的醫生。醫生跟好兄弟之間看似沒有關係,不過在傳統中國的醫書中,有一類的疾病被稱為「邪祟」或者是「祟病」,他們始終是古代「醫生」關心的焦點之一。
是「祟」(ㄙㄨㄟˋ)不是「崇」(ㄔㄨㄥˊ)喔!根據《說文解字》的說法,「祟」的意思是「神禍也,鬼神作災禍。」簡單的說邪祟、祟病,就是因為鬼神而導致的「疾病」。例如著名的《本草綱目》就提供了幾道藥引,讓讀者知道如何「擇藥驅鬼」。
今天想來或許有點不可思議,甚至有點「奇怪」,怎麼「抓鬼驅邪」的事情歸給「醫生」來處理?遇到這種事情,應該會找茅山道士或得道高僧來加持一下,比較合乎常理。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來看看那些「醫生們」怎麼面對邪祟,治療病患。
很幸運地,得力於古代醫生會整理「治療過程的記錄」,專門的術語叫作「醫案」,於是我們能夠看到一些例子。在清代魏之琇(1722-1772)編輯的《續名醫類案》中,就有專門一章談論這些「特殊疾病」,給醫生讀者們一些「靈感」。
話說有一位蔡先生,是認真上進的伐木工,有一天他喝了點酒,拿著工作用的斧頭到附近山裡閒晃。他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走到亂葬崗,然後倚著一具棺材以為是家裡的床,居然就這麼躺上去開始睡了。睡到一半,他突然驚醒,發現自己居然在這種鬼地方,但天又還沒亮,不敢隨意移動,於是就在棺材板上等候天明。這時,不知從哪傳來了一陣高叫:
某A:「嘿!你在嗎?」
蔡先生底下的棺材裡(姑且稱他B)回應道:「我在啊!怎麼了嗎?」
某A:「我跟你說喔,附近有一戶人家的女兒患了重病,其實是她隔壁的葛大哥每天欺負她。總之阿,那戶人家請了法師道士想要化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過去看熱鬧?」
某B:「不用了啦,今天我家有客人,你自己去吧!」
棺材板上的好八卦,不聽嗎?
想來蔡先生躺著棺材上面,聽到好兄弟閒聊,沒有漏尿已經很厲害了。一等到他們聊天結束,他跑到了那戶人家,向老爺表示自己能夠治療令千金的宿疾。我想他們家肯定歡聲雷動,一位不知名的人突然來家裡說要治病,還知道是女兒生病,這不是先知,那甚麼是先知?!蔡先生一進屋內,看了一看女兒的房間,問了說你們有沒有種「葛」啊?老爺帶著他到屋旁的空地,果然發現地上爬滿了植物「葛」。他立即將這些藤蔓連根拔起,果然發現有一個巨大的根,且有鮮血,於是他將這個部位清蒸紅燒一番,拿給女兒吃,她的病馬上就痊癒了!
蔡先生的故事收進《續名醫類案》,聽起來或許有點詭異,居然是一個醫療案例,而不是甚麼妖怪小說裏頭。先不說蔡先生有勇氣聽好兄弟話家常,還能夠馬上去救人,真是值得敬佩。其實這個故事對於古代的「醫生」而言,不只是一個鬼故事,它透露更多的是,如果你的病患有難以治癒的疾病,「這」可能是一種治癒的可能。
在生活現代化的今天,感冒掛號,發燒吃藥是理所當然的,但在醫療貧乏,或者說還沒有那麼「理性化」的社會環境裡,人們只能在有限的資源中去「辨識」、「認識」這些東西。同時,先人們也只能從舊有的知識中,解決這些問題。試想,如果今天有一波瘟疫來臨,我們可能當下會去醫院注射疫苗,但是對於古人來說,這跟「天災」沒有兩樣,要嘛遷徙,要嘛努力撐過去。
因此,醫案中有點荒誕不經的故事,其實是古代醫生開始把這些特殊疾病,或直接叫作「因鬼神而起的病」慢慢「病理化」的過程。簡單地說,他們努力要把這些案例,從一種「病」的角度看待,並且給予「正確的處置」。
在這樣的發展中,像徐大椿(1693-1771)《洄溪醫案》的故事就值得我們注意,雖然有點恐怖。認真敬業的醫生徐大椿,他有一天住在朋友周先生家,那天夜裡,周家雇用的看門人家裡出了事情。原來看門人的老婆上吊自殺,還好有人發現,及時救了她一命。徐大椿本著看熱鬧的心情也過去關心,一看情況不對,馬上就拿出隨身珍藏而且很貴又限量的「紫金錠」(這藥向來被視為急救靈丹)和了水搗成藥水,連忙讓婦人喝下。
沒想到,隔天婦人醒來以後,又上吊自殺,真的是萬幸地又被人發現而獲救。徐大椿也依照同樣的方式開藥,但這次他注意到事情不對勁,於是問了婦人怎麼會作傻事呢?
徐拿起藥碗,吹了幾口氣,緩緩地遞到婦人手中。他帶著關心的眼神說道:「唉,妳怎麼這麼想不開?到底是怎麼了?」
婦人:「大夫,這陣子我心口很痛,真的好痛。有一位老太太勸我把我繩子繫到脖子上,就再也不會痛了。因為不想再痛了,於是我就聽從她的建議,其實我並不想尋死。」(我患心疼甚,有老嫗勸我將繩繫頸,則痛除矣,故從之,非求死也。)
徐起初還端著笑容,一聽到這還得了,心中暗暗發毛起來。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緩緩地問道:「那妳能不能告訴我,那位老太太現在在哪裡?」(此嫗今安在?)
婦人:「就在床上。」(估計這段都能給電影公司發揮一下)
徐往床上一看,連隻蟲子都沒有,估計是遇到最糟糕的情況了。
婦人從徐的臉上知道他看不到,連忙解釋道:「你一來,她就走了。」
徐大椿知道關鍵時刻來了,正色道:「我跟妳說,妳遇到了縊死鬼,心口會這麼痛都是因為她作祟。如果又遇到那位老太太,就含著這服藥,然後對她身上吐,知道嗎?」婦人依計行事,吃了藥後,等著老太太來訪。
沒過多久,縊死鬼就來到房中,她就像是能夠透視人體一樣,發現了婦人的預謀,痛罵她:「妳嘴裡那是甚麼?…居然想害我?」在一陣痛罵後就離開房間了,婦人自然而然也就無事了。
儘管我一度懷疑徐大椿根本是替自己的紫金錠打廣告,才有如此傳神的故事,就像他自己說的「紫金錠能驅邪最棒,請買一帖!」(蓋紫金錠之辟邪神效若此)然而,不論是《續名醫類案》中離奇的治療方法,或者是徐大椿《洄溪醫案》裡「紫金錠驅鬼」的故事,今天的讀者想必不認為這是「醫生的工作」。畢竟鬼魅神靈的事務,業已歸於宗教界的管轄範圍,醫生早已無處置喙。不過,上述的故事提醒了我們,當代看待、處理「邪祟」、「祟病」的過程是漫長旅途的結果,而非自古皆然的歷史。現在的醫生承襲的是古代醫療文化的另一部分,也就是將「鬼神問題」徹底「病理化」,例如傳說中產婦常常看到「鬼神」,古代醫生認為這根本不是「鬼神作祟」,只是因為「失血過多」而出現「幻覺」。(萬全,《萬氏女科》云:問乍見鬼神者何?曰:心主血,血去太多,心神恍惚,睡卧不安,言語失度,如見鬼神。俗醫不知,呼爲邪崇,誤人多矣。)近日也有中國醫藥大學附設醫院急診主治醫師魏智偉對此提出「科學解釋」:有病患常看見無法解釋的「靈異現象」其實是「譫妄」,「譫妄」是一種精神或疾病的綜合表現,如果患者病危或是體內的二氧化碳濃度太高、或是電解質不平衡,處於密閉空間,就有可能會出現「譫妄」。
當然,我們還是能找到「過去的殘留」,筆者手邊一本1946年11月由上海廣益書局出版的《增廣驗方新編》,特別收錄了一些藥方就是針對「邪怪」症狀的。2015年的今天我們不會請醫生來家裡驅邪,至少我更傾向找橋下的阿婆「收驚」,但拿著符水回家飲下,或用浸過艾草的水清洗身體,或許是數百年前醫生的「藥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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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民,〈祟病與「場所」:傳統醫學對祟病的一種解釋〉,收入林富士編,《疾病的歷史》(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11),頁23-76。
陳秀芬,〈當病人見到鬼:試論明清醫者對於「邪祟」的態度〉,《國立政治大學歷史學報》,30期(臺北,2008.12),頁43-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