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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關鍵詞】民主:一個危險詞彙的前世與今生

YehAlvin 2015-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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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4 年 5 月 14 日後的西歐,將為一個人而動盪。那一天,拿破崙自教皇手中迎下冠冕,向羅馬的上帝展現自己的無上權威。加冕的輝煌過後不久,有另外一個人也以自己的風格,向法蘭西的皇帝展現自己的無上權威。那是怒氣騰騰的貝多芬。


乍聞拿破崙稱帝的他,在甫完成的交響樂手稿上一陣塗抹,交響曲的題名自此從 Buonaparte(波拿巴特。拿破崙的姓氏)化為 Sinfonia eroica(英雄的交響曲)。傳說貝多芬此舉,實因他惱怒拿破崙破壞了法國大革命歷經千辛萬苦才育成的果實,原來拿破崙的十全武功,並不是為了守護革命的價值。


貝多芬不是唯一一個對拿破崙感到悲憤的人,當時的法國有一位名叫康斯坦的著名文人,憤恨不平地直罵拿破崙比野蠻人還不如,蠻族追崇權力、四處征伐,是未受教化之故,拿破崙卻是自甘墮落、自居下流。法國人追求民主的鮮血,任他揮灑成帝王雄偉身形肩披的紅袍,一如畫師大衛筆下,那幅指驢為馬的肖像。


拿破崙乘馬度過阿爾卑斯山的畫像。所有人都知道他其實騎的是頭驢子。
拿破崙乘馬度過阿爾卑斯山的畫像。所有人都知道他其實騎的是頭驢子。

拿破崙是惡人吧!傳說在當時的歐洲人眼裡,他是個罄竹難書的惡人。他曾是革命之子,以民主與自由為名,將革命帶到了法蘭西以外的地域,而後,在奢華依舊繁錦依舊的羅浮宮裡,革命之子弒父殺母,葬送革命。終於,皇帝光榮恩返,而民主與自由蕩然無存。


拿破崙是惡人嗎?亞平寧半島上的文人西斯蒙地,悲嘆義大利自古羅馬共和以來的自由幾經淪喪,卻歡慶拿破崙的到來,革命之子為義大利迎回自由,而這樣的自由與民主毫無關聯。在法國的輿論裡,伴隨拿破崙到來的專制,終結了革命後的絕望與紛亂。或許,對當時的歐洲人來說,他絕對不是惡人,至少他的惡不是因為他弒卻自由,殺了民主。


約莫繪於1800的插畫,下方文字大意是:「霧月政變前的法國:被奪走且失去一切、受絕望與紛擾驅使的法國,在拿破崙與和平女神手中得到救贖。」(Source: gallica.bnf.fr / Bibl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約莫繪於 1800 的插畫,下方文字大意是:「霧月政變前的法國:被奪走且失去一切、受絕望與紛擾驅使的法國,在拿破崙與和平女神手中得到救贖。」
(Source: gallica.bnf.fr / Bibl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畢竟,在那時多數的歐洲人眼裡,民主本來就是個該死的東西。


這是段關於民主的故事,更精確地說,是段關於民主有著今生面貌之前的故事。那時的民主還未獲得今日的尊榮,甚至,那時的民主被認為是將毀滅自由的怪物。


細說從頭,被西歐北美主流價值影響的論述裡,民主與自由是人類文明的根本價值,是生而為人便被賦予且當受保障的權利,也是文明與落後的判準。我們聽說民主與自由源自古希臘,也聽說,因為這樣的民主與自由讓文明的希臘城邦奇蹟似地戰勝侵略的腐化帝國波斯。這種種的聽說,彷彿在向我們述說歷史的教訓:破壞民主顛覆自由的人們總會自食惡果,所以凱撒遇刺,所以拿破崙敗死。


凱撒遇刺
凱撒遇刺

謠言一旦盡信便會成為真實,聽說也不可能始終都只是聽說。幾經更迭,歷史中的政治發展,似乎不斷朝著民主與自由邁進,而政治行為中的人們,似乎總是為了民主與自由奮鬥,於是我們經歷了許多民主意識抬頭的時刻、許多人民戰勝權貴的時刻、許多民主戰勝專制的時刻;我們聽過大憲章、聽過權利法案、聽過獨立宣言、聽過人權宣言;我們知道洛克說天賦人權、知道孟德斯鳩說三權分立、知道盧梭說主權在民;我們好像繼承了前人為自由與民主所濺的熱血,所書的論詞。


我們都有一個夢,我們也正在實踐那個夢,夢的實踐是透過民主來保障所有人的自由。到此為止,我們彷彿為今生的民主書寫了一段它的前世因緣,但這卻不是屬於民主的累世前塵。


初生的民主在古希臘成長,那時的它有個時隔千年仍會被認得的名字:Demokratia。就像 Philosophia 一般,Demokratia 也是由兩個字組成。Demos 意指人民(people),Kratos 意指權力(power)。這個字在西元前五世紀初現時甚是晦澀,在當時希臘人的世界觀裡 Demos 指的究竟是什麼?「人民」又是誰?那是個視奴隸為自然的時代,也是個政治權不涉及妻小的時代。能夠擁有權力的「人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我們似乎相信民主源生雅典,在雅典的世界裡,Demos 所代表的意思可以是除卻少數權貴的多數人,也同時可以是窮人。與 Demos 遙望的是那名為 Aristoi 的族群,而 Aristoi 正是Aristocracy(貴族)的詞源。Demokratia 在西元前五世紀的意義便如字面所示:「為數眾多的市井小民掌握了權力」。這樣的意義令柏拉圖、亞里斯多德等人膽寒,即便遠離古希臘,對民主的恐懼也在後人身上蔓延。共和的羅馬、文藝復興的義大利、光榮革命的英格蘭、啟蒙運動的法國、獨立新生的美國,在這些世界裡,民主皆不曾被擁入胸懷。那時的西歐北美,有另一種思考政治的方式,而不意外地,這種思考方式也上承民主初生時的希臘(這與文藝復興以來的西歐教育、閱讀文化有關)。


在古希臘的政治思維中一個政治集體(Polis)會有三種可能的 Politeia。Politeia 在現代英文中通常被翻譯為 Constitution,在中文則是政治體制。古希臘人的三種政體為 Monarchia、Aristokratia、Demokratia,這些名詞道出權力與權力擁有者的關係,權力或則集中在一人身上,或則少數人與多數人,而這也正是今日政治語言中君主制(monarchy)、貴族制(aristocracy)、與民主制度(democracy)的根源。


古希臘的政治詞語到了亞里斯多德的歲月有了轉折,在亞里斯多德手上,這三種詞語開始有了正反兩面的意義。君主制的反面成為暴君專政(tyrannia,後來的 tyranny),貴族制一旦腐朽則將造就寡頭專制(oligarchia,後來的 oligarchy),至於民主,本身就是一種淪落的政體,也是政治動盪混亂的根源,Demokratia 自始至終便和另一個字 Anarchia(anarchy,英文「混亂」的詞源)形影不離,而 Anarchia 的意義則近似「多數人濫用權力的暴政」。在那個時代的傳說中,如此暴政最著名的成果之一,便是蘇格拉底之死。


蘇格拉底之死
蘇格拉底之死

亞里斯多德是個叛逆的學生,對許多事的見解皆與老師柏拉圖相悖。然而,兩人對政治的看法卻不謀而合。他們都深深認為,任何一種政治體制皆有腐化敗落的可能;他們也都覺得,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人類才可能擁有絕對安全的政治生活。那是種兼容各政體優點的混合政體,亞里斯多德稱之為 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老師柏拉圖則直接稱呼其為 politeia。


或許你還記得,politeia 本身的意思就是政治體制(constitution)。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直接以「政治體制」來稱呼他們眼中完美的政治體制可能反應了他們的態度:只有這種兼容各政體優點的混合政體,才有資格成為人類生存的理想,其餘的君主、貴族與民主等制度都不配此名。如此晦澀的名字,要等到了羅馬共和時期(約莫西元前六到前一世紀),著名演說家西塞羅才在拉丁文譯稿中,將柏拉圖的 Politeia 詮釋為 Res Publica(屬於公眾之物)。數百年後,Res Publica 再被以 Republic 譯至英文(即共和國),而在中文世界,則成了《理想國》。


西塞羅是文藝復興以後許多歐洲文人傾慕的作家,他對這種混合政體的推崇,也成為不少文人論述政治制度時的典範。在西塞羅與他羅馬夥伴們的語言中,這種混合政體名喚「共和國」(Republic)。後續的篇章裡,我們會述說這個關鍵詞彙的故事,在此則不妨先對「共和國」有個簡單認識即可。西塞羅時代的羅馬人認為,它是一種兼具君主制、貴族制與民主制優點的政體。由公民參政選出代表(民主制),代表們主理國是(貴族制),而這些代表們作為一個集團,將以生命共同體的姿態來掌握國家的最高權力(一種擬人化的君主制)。在西塞羅眼裡,共和時期的羅馬政府,便是成功落實如此完美政治體制的政府。


與多數歷史長河中的細沙不同,西元前一世紀的西塞羅,並沒有在時光流轉中被滾滾紅塵吞沒。在中古的世界裡,他是歐洲文人的必讀經典,也是文人創作時參考的對象。中古晚期後的西歐則賦予了西塞羅不同的生命。


約莫自十二世紀開始,歷經動盪的義大利文人,開始重新追思希臘羅馬的榮光。那是我們稱之為文藝復興的歲月,那段時日之後,自但丁、佩脫拉克以迄布魯尼、馬基維利、卡斯提理奧涅,從摩爾、霍布斯、洛克到孟德斯鳩、盧梭、布理索,甚至西斯蒙地、卡塔涅奧與馬濟尼。無論人們支持與否,「共和國」一直是近代歐洲政治思想中非常重要的概念。


但民主呢?即使是我們今日慣常視為「自由民主國家」的美國,其建國先賢在 1776 到 1783 年間,對這個初生國家該採取何種政治體制的辯論裡,民主也始終不是被擁抱的選項。獨立宣言裡尋不著民主二字,在那樣的世界裡,擁抱自由不等於擁抱民主,就如同支持平等不等同支持民主一般。


Declaration_independence
美國建國先賢與獨立宣言

曾經有那麼一段漫長的時光,民主不只與自由沒有必然性的關聯,甚至可能對自由造成嚴重的災害。在那段歲月裡,政治體制存在的重要性,在於保障公民與國家的自由,而民主對自由的危害,遠遠勝過它可能為人類帶來的益處。


對當時為數甚多恐懼民主的人而言,法國大革命與之後拿破崙的軍事擴張,成為民主危害自由最直接的範例。他們擔憂群眾憤恨躁進的結果,將直接摧毀法國既有的自由傳統。無論法國既有的自由傳統是什麼,革命後的短暫民主,確實如燎原怒火般吞噬了自由。斷頭臺見證一場又一場的生離死別,而更多的生命在牢獄裡消逝。民主的混亂讓法國人不安,他們將希望投向拿破崙,而後拿破崙親手了卻民主。


這是民主的前生,備受猜疑、不受信任且被遺忘的前生。洛克的天賦人權不會是民主的辯詞,他擁載的是保障自由的政體,那種政體最有可能是共和;孟德斯鳩的三權分立也不是為了民主,他認為能保障自由的,是存有貴族精神的共和制度;盧梭書寫主權在民時,心底惦記的也是日內瓦共和國的自由。


十九世紀後半葉以前的西歐北美,是屬於共和與帝國的時代。那時的人們,或許難以想像百年後的世界,會有如此多的「民主國家」。他們或許更難想像他們的論述,會成為奠定民主今生輝煌的理論基礎。他們或許也會困惑,民主,在我們今日,真的保障自由了嗎?


民主的概念根源歐洲,自由也是。在民主轉世前的時光,歐洲文人的政治思維環繞著一個核心課題圈轉,人們該如何保障自身的自由?在過去,他們相信共和可以保障自由,在今日,我們似乎堅信民主可以保障自由。但是,我們真的擁有自由嗎?


百餘年前曾經有個人認為,在探索自由之前,我們有更迫切的問題要面對,因為人類政治史上最根本的問題,從來都不是如何保障自由,而是如何爭取經濟資源。政治史的更替,其實只是經濟生產模式的轉變。他說,人類的經濟資源,一向只被少部分人掌握,所謂的自由,一直都不存在於大多數人的手中。人們看似擁有自由,實際上卻無法依循自我意志行動,因為我們都被迫要以各種形式的勞動,換取生存的機會。我們的自由,是在達成基本生存後才有的奢侈,而多數的人終將淪為經濟生產的工具,成為物質經濟生產的奴隸。他說,人類要真正的奪回自由重新為人只有一條路可走。那條路,就是「全世界的無產階級聯合起來!」


是的,那個百餘年前的人就是馬克思。
是的,那個百餘年前的人就是馬克思。

民主的前世無法保障自由,民主的今生保障自由了嗎?

文章資訊
作者 YehAlvin
刊登日期 2015-02-15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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