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古色古香的巷弄,一棟歷經風霜的古厝,一則耐人尋味的故事,在中國福建省裡的小鎮-龍岩一一浮現。憶起幾年前,回到龍岩探親時,姑婆於佈滿灰污的木質櫥櫃裡翻出一幀幀的照片,從黑白影像裡散發出的獨特氣息,娓娓道出我的爺爺-劉瑞焜先生的生命故事。
家庭經濟窘困,身為家中長子的爺爺,毅然地扛下重擔,減輕父母的壓力。1945 年,日軍撤退,臺灣回歸中國,就近福建省的家家戶戶傳聞臺灣多了許多工作機會,爺爺在龍岩中學的老師,更是鼓勵大家一起到臺打拼學習。這對當時只有 18 歲的爺爺來說,彷彿是天降甘霖般的機會,既能充實自我,還能賺錢維持家庭生計,何樂而不為呢?
1947 那年,某個靜謐的早晨,人們依舊平凡的作息,一名滿懷理想的青年,拾起行囊、藏好盤纏,離鄉背井到臺灣求學、打拼,只為給予家人過好日子。礙於當時環境之險惡,經濟之困窘,爺爺的來臺之路並不順利,他雖藏好父母給的盤纏,但卻不幸於搭往基隆港的輪船上,被陌生男子偷竊。沒了錢,告別了家人,一切宛若從零開始,與同鄉一起奮鬥的夥伴,輾轉來到基隆,這時爺爺悄然地踏上一條自己從來沒想過,就此一輩子無法回家的非凡人生。
來到臺灣的爺爺,是身無分文的小夥子。在老師的帶領下,至臺中師範學校就學,逐漸找到生活重心,也結交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畢業後,爺爺成為獨當一面的教師,被分配到花蓮縣三民國小任教。當初獨自來臺的壯志青年,成功追尋了夢想,並在花蓮如此靜謐與悠閒的地方,安頓下來,專心任教。
爺爺原以為能夠就此心無顧慮地教書,孰料,1949 年國民政府戰敗遷臺,頒布戒嚴令,禁止與大陸有任何聯繫,晴天霹靂般,爺爺頓時間與親朋好友們失聯。與此同時,有一位與爺爺同鄉、前來臺灣打拼的兄弟,嘗試與大陸家人偷偷透過信件聯絡,不幸被警方逮捕。與此事沾不上邊的爺爺也同案入獄,因為當時的政府不分青紅皂白,只要與犯罪者接觸過的人,一律逮捕。內心的惆悵與無奈不斷蔓延著,經過百般波折與奮鬥,才得來的安逸生活,就此受到破壞。
「我明明是無辜的!」這是爺爺在冤獄生活中無盡的吶喊。寂寞、悲苦,不知未來在何方的惆悵感,籠罩著他的心。同時,爺爺心中依舊掛記著對岸的家人。明明只需要一張信紙,明明僅隔著一個海峽的距離,但卻無法聯絡。在獄中,看向窗外的一絲光芒,爺爺仍舊期盼得到救贖的那刻。
幾個月後,也因查無實證獲得無罪釋放,爺爺的冤獄獲得釋放,得以出獄。此事件,爺爺終身不敢對任何人提及,連自己最深愛的妻子,也隻字未提。至逝世十年後,經由也被此事波及的同鄉告知奶奶,才得以曝光。隨後由法院依據「戒嚴時期不當羈押賠償條例」獲得冤獄賠償,家人才知爺爺年輕時也曾遭遇政治迫害。
命運仍繼續考驗著爺爺,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爺爺輾轉來自香港同鄉口中,意外聽聞母親去世的消息。原以為能回歸於正常平凡的生活,卻在一夜間被摧毀,那份悲痛烙印於爺爺內心的深處,當年那位有為青年,離鄉背井打拼只為讓家人過更好的生活。現在,母親去世了,生命宛若失去希望與動力。
在臺歷經冤獄、喪母、回不了家的種種打擊,現實持續壓榨著爺爺。但日子仍要堅持過下去,在來臺十四年後,決定不被現實輾壓,在逆境中站起來,在異鄉重新立足。回到花蓮一地,努力耕耘,於民國 50 年娶妻且陸續生了三個孩子,並在臺灣努力教書生涯,後來因表現良好,成為國小校長。當年的福建青年宛如解鎖了一把生命枷鎖,曾經的波折化作塵埃,拾回理想中的現實,成功地在花蓮,成家立業,展開一趟嶄新的人生道路。
命運也許總愛戲弄著爺爺,在臺灣十四年的磨練,使他成長不少,也讓他的生命版圖增添許多的色彩。不過,心中仍深藏著一股思鄉的情愁,埋下了憂鬱的種子,但藉由外物與宗教的寄託,使爺爺得到救贖。在思鄉之際,品嘗到那淡然清甜的福建龍岩家鄉菜,便能得到滿足,在與同鄉奮鬥的兄弟閒話家常時,暢談曾經的甘苦,寄託思鄉情懷。光陰飛逝,在爺爺即將退休之際,他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步伐逐漸變得緩慢,心靈上也受到了侵蝕,得到憂鬱症,政府雖於民國 77 年開放了探親,不過爺爺疾病纏身未能成行,最後於民國 80 年因車禍意外結束了人生。
晚年身受疾病摧殘,腦海中仍不忘少年時離鄉打拼奮鬥的種種回憶,更惦記著當年無法陪伴母親走向生命盡頭的那份傷痛。爺爺常於夜深人靜之時,抒發自身情感,對於當初一去不復返,未盡孝道,經常自責與內疚,偶時抱著棉被,悄悄地落下男兒淚。也正因為太過思念,但基於爺爺信奉基督教,無法舉香拜拜,仍會要求信奉佛教的奶奶,替爺爺的母親點香、祭拜。當年那位懷著理想遠赴異鄉打拼奮鬥的青年,在來臺之初受到歷史無奈的欺凌,直至晚年仍難以抹滅那份在腦海揮之不去的慘痛回憶,更難以忘卻對遠方親人的思念,可見對於爺爺這一代來臺打拼的青年,思念雙親故鄉之情,絕對是深埋心中永遠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