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選最有日本味的地方,京都無疑是首選。不過身為一位日本旅遊的愛好者,我倒是覺得,京都是個很有洋味的地方。
京都的洋味首先在吃食,比如麵包店特別多。我曾經在某個電視節目上看到,京都人很愛吃麵包,連和尚的下午茶都是包餡的紅豆麵包。一般遊客到日本必吃的和式早餐,「那是外地人在旅館裡吃的」受訪的京都人說。
麵包是葡萄牙人傳入日本的,最早看見這種稱作 pan 食品的日本人,無疑是長崎人,而第一家紅豆麵包店則開在東京。但不知道為什麼,京都人對麵包卻特別情有獨鍾。在京都街上,麵包店多得不可思議,轉角遇到麵包店,比遇到愛容易很多。
京都人的早餐,很優雅的在老式咖啡店 Inoda,或者進進堂,吃麵包配咖啡,倒是很勾起我對維也納早餐的回憶。當然,這些咖啡店中現在觀光客多了,老京都人可能另外尋覓適合地點,不過這種洋食早餐的回憶,在日本旅遊經驗中倒是很特異。
京都的另外一個洋味特色,是英文很通。像剛剛說到的那幾家觀光客主要光顧的咖啡店,經常都有老外出沒,服務生也多半能夠通英文。不僅如此,京都的店家通英文的比率,比起其他的城市確實是高許多,很多店家也都備有英文菜單。當然對使用華文的人,尤其是對日本料理特別熟悉的台灣人來說,英文菜單還不如日文菜單好用,但京都人英語比較好也是不爭的事實。
這種情形並不難解釋,如果你是住在遙遠歐美的外國人,一生只能來一次日本,東京和京都必是首選。外國人多,店家的英文就遇強則強,也是合理推斷。就像在台灣人、韓國人特別常出沒的北海道或者九州,中文、韓文的使用都比英文暢通,就是一個例子。
第三個京都洋味的證據,是爵士樂。日本的爵士樂在全球自成一格,許多樂手都有很出色的表現,但我在京都經常隨意走進一家店,就遇到爵士樂播放,甚至現場演奏,倒是很令人驚豔。
有一日晚上,我在伏見稻荷大社附近,腳走得很酸,想找個地方坐坐。當時大多數的店家已經關了,馬路上只剩下一家小酒吧,我隨意進入,竟是我在台北片尋不著的家庭式現場爵士演奏酒吧。歌手和觀眾、吧台融為一片,嘻嘻哈哈,不像台北的 live house 那般刻意、盛裝出席。意外拾得,驚喜萬分。
又一日中午,在寺丁美術街遊蕩,看到一家越南菜,隨意踏入,竟又趕上了下午一點半的現場爵士演唱,也是顧客七八人,隨意散坐,樂手唱到一個段落自行找順眼的觀眾聊天。其實兩場演唱的音樂風格差不多,樂手都演唱了 Ella Fitzgerald 的 Cheek to Cheek,很大眾、流行的風格,鮮見此處的爵士也非為標新立異,而是為了娛悅生活。
許多人都以為東西文化之間難以相容,尤其許多儒家信徒,講起東西差異就張牙舞爪,認為西方人不尊重東方文化。但談及文化,本非千年不變。織田信長喝葡萄酒、pan 不僅僅葡萄牙人吃,也在地化的如饅頭那樣加入餡料,變成日本人的包餡麵包,甚至影響到台灣來。明治以來,西力東漸,京都新建的仿歐建築如市役所,於今也變成古典象徵。
東西之間文化的衝突,許多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如果還是以執念為先,沒有注意到兩種文化早已在生活之中的相互滲透,就會把自己變成捍衛名為古典,實為極端保守價值的守護者,自然就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了。
我記得一個中國故事,毛澤東有次看到一個熱水瓶,他說這個好,一百年都不要改變它。這種不變的想法,其實很可怕。技術本應依照環境不斷精進,如果永遠保持不變,一百年後這種熱水瓶大概就只能在古董店找到了。如果只想保守價值,而不願面對改變,其實也是一種沒信心的表現。
當然,如果剛好相反,像 1970 年代的台灣,或者現在的中國,急著要全球接軌,而把過去的、自己的、土地的東西全部拋棄,這又是另一種沒信心的表現。東西丟了,往往撿不回來,回頭想起,也是空留遺恨。
京都今昔的樣貌,恰恰在古典與洋化之間相互滲透、平衡,這中間自然可能經歷過一些摩擦,比如火車站與京都塔興建之時,都引發了古蹟守護者的抗爭,有些寺廟還貼上公告,表示不歡迎住宿京都塔飯店的旅客到此一遊。但時間一年一年的過,車站和京都塔,於今也已經成為京都的入口意象。
於是,被認為最古典的京都,比起同有古都美名的金澤、高山等城市,其實已經蛻變成非常洋化的城市,吃洋食、通外文、生活也跟著洋化起來。但這樣的洋化,並未減低這個城市對古典的堅持。今日即使問日本人最能代表日本精神的城市,京都仍然會是首選。
明治以來的洋化,本身也已經成為日本文化的一部份。文化融合的過程中有許多摩擦,也引起了許多文化保守主義者的不快,但摩擦也往往會引起火花,飛濺的火花偶然也會是創新的根源。從大歷史的角度觀看,待時光流過,這些衝突也終將回歸平靜,正如同生活中的文化,最終將以自然的面貌示人,不讓人感覺突兀衝突,而生歲月靜好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