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安楊家嶺大禮堂開幕當天,他以……上級身分前往參觀。到達會場時,會場正喊聲震天:『坦白從寬!』、『老實交代、才有出路!』但見台上幾位年輕人,若非臉色泛白、全身戰慄,即是臉色緋紅、汗如雨下。1
這個場景看起來好像很眼熟,如果沒有其他註解說明的話,看起來應該像是 1966 年開始的中國文化大革命。但事實上,這是比文革還要早二十餘年、一場名為「整風運動」的一個場景。
這場於 1940 年代發動的群眾思想運動,是毛澤東親自領導的第一次大規模政治運動。它是建國後歷次政治運動的雛型,造成的結果就是徹底改組中共上層階級、重建以毛澤東為絕對主宰的政治中樞。「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一首陝北民歌也隨之朗朗上口。
中國共產黨是怎麼樣從蘇聯掌控的中共,轉變成毛澤東一人的中共的?整風運動是什麼?造成的影響又有哪些呢?
「整風」意味著整頓黨的作風。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在 1940 年初期,當時的中共內部主要是由毛澤東和蘇聯派分庭抗禮的局面。
話雖如此,但試想假如你今天是個可愛天真的小小共產黨員,一邊是蘇聯歸國留學生像博古、洛甫這種人,另外一邊是北大前圖書館員高等農民毛澤東,你會比較聽誰的話呢?
所以,那時候國際派還是掌控著黨中央,毛澤東的地位就比較涼快一點。然而,當 1941 年後情形開始改變,國民黨軍屢次擊潰中共的主要武裝力量新四軍,這時候毛澤東就對那群國際派落井下石了。
毛澤東當然不會放棄這個機會(誰放棄誰傻子~)。
在九月的政治局會議上,毛澤東嚴厲抨擊了國際派的各種政策方針,國際派明明就是軍事上不利的問題,但是毛澤東卻可以無限上綱到「......思想上、政治上、 軍事上、組織上各方面都犯了嚴重原則錯誤的,集各方面錯誤之大成,它是形態最完備的一系錯誤路線。2
這種感覺就好像考試考不好,但你爸媽卻指責「都是你晚餐挑食不吃紅蘿蔔害的」。國際派當然受不了,所以就表示:好嘛,你行你來。
所以毛澤東就這樣當權了,現在他成為黨內無人抗衡的最高領袖。
但是這時毛澤東還有他的小夥伴們面臨新的問題:如果戰敗的原因是國際派的策略錯誤,當毛澤東執政之後,如果繼續挫敗,是否就是毛澤東的策略錯誤了呢?
毛澤東當然不會這麼傻。他的理論是:「如果我沒執政而共產黨失敗,那就是對方的策略錯誤;如果我執政了而共產黨仍然失敗,那就是對方在我背後搞小動作導致的。」
多麽簡單粗暴的道理啊!
不過毛澤東與他的小夥伴們真的是這樣相信的!
他們把清算國際派、突出自己路線的正確和加強黨員思想訓練全部摻在一起,接下來造就了這場浩浩蕩蕩的整風運動。1942 年 2 月,毛澤東選擇中共中央黨校作為整風運動的起點。要求黨員以全新有創意的自我剖析方式,檢視自己身上小資產階級的餘毒。每個人都要在自傳裡如實的交代自己的出身、家庭成分、思想變化,還有最重要的「黨性」。
有趣的是,一向被認為五四運動遺產的自由主義也被當成小資產餘毒,是共產黨員必須要去除的病根之一。
因此,原本那群相信共產主義、跑到延安投奔共黨的知識份子,便成為共產黨的首要打擊對象。
然後,有一位名叫王實味的知識份子就這樣粉墨登場惹~~
書上說,王實味是那種滿懷理想的左翼知識份子代表,深受五四時期民主和科學的影響。1926 年,當年年僅 20 歲的王實味在就讀北京大學時就加入了共產黨,不過沒多久就因為罵共產黨被趕了出去,但事實上,他在精神層面始終是對共產黨抱有好感的。
時間很快來到了 1937 年,這一年是共產黨招募新血的時期。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在這一年出版了《西行漫記》(原名《紅星照耀中國》,Red Star Over China),講述了 1936 年夏秋他訪問中國紅軍的經歷。通過對毛澤東及中國共產黨高級領導人的採訪,斯諾生動的講述了長征,以及毛澤東、周恩來、彭德懷、林彪等多位領導人的傳記。這本書不只在西方引起了對中國共產黨的廣大同情,更吸引了無數青年男女跑到延安。
知識青年在延安感受到一種完全迥異於國民黨統治區的氛圍, 在人與人關係上充滿着一種同志的平等精神。無數的青年男女被吸引到這個美麗的夢境之中,在精神上始終未曾脫離共產主義的王實味也深受感召,在這個時期重新回到了共產黨的懷抱中。
不過,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
1939 年以後隨著國共關係惡化,延安內部也瀰漫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精神恐懼,不但戀愛自由遭受限制,「小資產階級的情調」被領導介紹批准的婚姻制度所取代,最後以血統、年資為主的上下尊卑制度也逐漸完善。
充滿理想的知識青年突然發現,自己從青年烏托邦的主人跌落至「等級制度」的最底層!
王實味最有名的文章便是〈野百合花〉:「我們的科長,對上是畢恭畢敬的, 對我們,卻是神氣活現。」、「抗日前線的將士在浴血奮戰,每一分鐘都有我們親愛的同志在血泊中倒下;延安中央大禮堂的舞會在通宵達旦地舉行,『歌囀玉堂春,舞回金蓮步』。」
王實味十分戀棧 1937、38 年那段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歲月,但這也註定了他的下場:毛澤東批評王實味的文章「充滿了對於黨領導者的敵意,並挑起一般同志鳴鼓而攻之的情緒3」。
中共中央研究院裡召開對王實味的批評大會,代院長羅邁發布結論:「王實味的立場是與我們相對立的,是對黨採取反對的立場,這不單是政治上的嚴重錯誤。」立刻就把王實味問題從技術錯誤的層次,提升到動機邪惡的層次。
代院長命令一下,突然間所有的所謂「積極份子」開始大批湧現。有人指控王實味是思想上的「托洛茨基派」,是一種與正統馬克思主義相左的偽理論;又有人指控王實味不單思想有問題,他根本就是托派的一個成員,而且還是國民黨特務甚至是日本特務。此時,對王實味的批評已如脫韁野馬,連他「不夠資格為人」這種種話都出現了。
隨著王實味事件浮上檯面,中共意外發現了許多同情王實味而對其統治不滿的「問題人物」。於是在1943年,中共發布「四三決定」,表明整風的主要目標是糾正幹部之中的「非無產階級主義思想」,和肅清黨內的「反革命份子」。這項決議讓延安整風從「和風細雨」的整風運動正式轉變為「狂風暴雨」的搶救運動。四個月後,毛澤東的鷹犬康生發起了所謂的「搶救失足者」運動。
康生的原意是希望經由這個運動掀起群眾肅反的浪潮,再經由這些群眾逼迫那些有政治問題的人坦白悔改,以便加以控制。但問題是:誰是「失足者」?
當然沒有人知道。所以整個延安頓時每個人都在尋找「失足者」來「搶救」,康生的上級、中共秘書長任弼時在看到楊家嶺的搶救大會時,認為想要找到失足者的立意雖好,但一旦被揭發的數量太多,就會在延安人心中造成「特務如麻」的印象,對人心及團結都沒有好處。所以原本預定十天的搶救大會,僅僅召開三天就戛然而止了。
但是這並不影響整風運動的效果。
中共至此從一個對共產國際唯命是從的共產黨,轉變成毛澤東至上的共產黨。在經歷過漫長的心理煉獄後人們埋葬「舊我」,重生的「新人」也造就了一個新的中共。一直到 1980 年代以前,除了一些回憶和紀念文章以外,有關於整風運動的著作則充滿了各種對中國共產黨的幻想粉紅泡泡。哈佛大學的塞爾頓(Mark Seldon)認為整風運動「是從菁英主義過渡到群眾路線的最重要關鍵」,中國共產黨相信群眾的創造力、鼓勵群眾參與,以及提倡自力更生。
總而言之,「延安的道路」是共產主義的一條康莊大道,是一項深入靈魂、改造思想的偉大工程。
但是 1980 年代以後,大量的歷史檔案陸續公佈於世,海內外的一些研究者也開始鑽研此一問題。除了本書《延安的陰影》外,尚有戴晴的《梁漱溟、王實味、儲安平》、楊中美的《遵義會議與延安整風》,一直到高華的《紅太陽是怎麼升起的》這本壓卷之作。
《延安的陰影》的價值在於開啟了中共整風運動研究的先河,利用當時尚為數不多的史料,替這段歷史做一個周詳的考證。此書無疑開啟了正視此段歷史的大門,推翻過去中國共產黨一貫的歌功頌德,開始以批判的角度去評價過去人們的功與過。
- 陳永發,《延安的陰影》(臺北:中央研究院專刊,1990),頁 87。
- 高華,《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延安整風運動的來龍去脈》(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頁247。
- 陳永發,《延安的陰影》,頁 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