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在《時代》雜誌的完美間諜范春安，為何會出現在中華民國駐越大使館的爆炸現場？

多年前我在《南向跫音：你一定要認識的越南》曾花了 6000 多字，介紹潛伏在美國《時代雜誌》西貢分社長達十年的越南王牌間諜范春安（Phạm Xuân Ẩn，1927-2006），范春安和我個人的生命數字有許多巧合，例如我們都是留心細節的處女座，例如他過世當天我正好被推進產房。
 
我在書中提過范春安曾被人懷疑是臺灣蔣介石情報網的一員，這個說法來自以色列裔的美國歷史學家 Larry Berman 著作《完美間諜：范春安不可思議的雙面人生》（Perfect Spy：The Incredible Double Life of Pham Xuan An），Larry Berman 訪談范春安時曾提到 1960 年代范春安跟一位來自臺灣情報界的「Francis Cau」關係密切，謠傳范春安背後有來自蔣介石情報網的神祕金主！
 
越戰時期所有外籍人士到西貢，一下飛機第一個指名要找的地頭蛇就是范春安，他是西貢城裡消息最靈通的越南記者。他從不走神祕兮兮路線，向來都是風趣幽默、嘻嘻哈哈的人，自稱「性學大師」（掌握西貢城裡誰是誰的秘密情人）或「Givral 將軍」（每天下午都在這間咖啡廳跟人聊天打屁）。范春安在故作輕鬆的笑容下，有人猜測他同時替好幾個國家工作：美國、南越、英國、法國，甚至臺灣，但就是沒人懷疑他其實是北越間諜，他是一個被外國人如此深愛的幽默越共。之前我試圖找出 Francis Cau 到底是誰，能夠被范春安親口點名的人絕對有過人之處，不過苦無對照的中文名字，這個線索一直被我擱置，就這樣過了十年。

國際熱門的傳記研究與影視題材

這十年來，國際上一直有人持續研究范春安完美的間諜手法，除了范春安生前欽點的傳記作家 Larry Berman 之外，其餘較著名的還有美國學者 Thomas Bass、法國資深記者 Jean-Claude Pomonti、澳洲記者 Luke Hunt、新加坡首位戰地記者陳加昌等，越南人對自家英雄更是推崇：阮氏玉海（Nguyễn Thị Ngọc Hải）是第一位撰寫范春安故事的越南作家，作家黃海文（Hoàng Hải Vân）也投入「范春安學」的行列，越南電視臺還拍攝十多集關於范春安的紀錄片。
 
近期有越來越多影視題材取自范春安的真人真事，范春安這三個字，儼然成為熱門的傳記研究與影視題材，包括越裔美籍作家阮越清榮獲普立茲獎的小說《同情者》（Nguyễn Thanh Việt，The Sympathizer），就是以范春安為主角原型，本書即將被好萊塢明星小勞勃道尼搬上 HBO電視影集。另一位越裔美籍導演 Charlie Nguyễn 更在今年宣布要把范春安的故事拍成電影，原著劇本便是以 Larry Berman 的著作加以改編，Larry Berman 期望這部片子可以從和解的角度出發，日後能進軍奧斯卡獎或坎城影節。

（⇈越南電視臺 VTV4 英文專訪 Larry Berman。⇈）
 

1967 年我駐越大使館遭到恐攻登上國際新聞頭版

看到以上這些影視消息，我一方面感到雀躍，一方面思緒也被擾動：范春安一生這麼精彩堪稱國際級史詩水準，他又跟臺灣人有過往來紀錄，我能不能從臺灣的角度重新挖掘范春安更多不為人知的故事？既然范春安當年是西貢消息最靈通、態度最親切、人脈最廣通、偽裝最完美、精通英法語的越南記者，沒有道理他情蒐範圍與往來對象不包含中華民國駐越南大使館，對了！那位神秘的 Francis Cau 應該就是我們大使館的人。
 
於是我往這個方向重啟調查，猜測雙方最有可能浮上檯面的公開交集，應落在 1967 年我們駐越南大使館遭遇恐攻的爆炸事件，當時這起爆炸案登上全球國際新聞頭版頭條，到今年 2022 剛好屆滿 55 周年，不過這段歷史已經被人淡忘了。
 
1967 年 9 月 19 日星期二早上 10 點 40 分左右，在車水馬龍、熙來攘往的西貢巴斯德路 47 號（47 Pasteur Street）我們駐越南大使館所在地，突然一聲轟天巨響，瞬間我們大使館右半部一、二樓建築全毀，二樓大使辦公室整個被炸到裸露塌陷。當時西貢市區不大，幾乎所有外籍記者都在 10 分鐘內趕到現場採訪，這是繼 1965 年西貢美國大使館遭到炸彈攻擊後另一重大恐攻事件，美軍與南越軍警立刻趕來協助救災與調查。
 
所幸當時人在二樓開會的胡璉大使，受到驚嚇但毫髮無傷，幸運逃過一劫，但爆炸案仍造成我方大使館一名華僑雇員死亡，其餘 30 名館員受到輕重不等的外傷，現場磚石散落，彷彿鏤空般的剖面圖，血跡斑斑。圍觀群眾把附近街道擠得水洩不通，這棟建物是二戰後我們從一位印度布商手中買下來當作大使館建築，之前才剛整修過，如今炸到灰飛煙滅，如廢墟般傾圮。
 
隔天這個消息立刻登上國際各大媒體，《紐約時報》、《美聯社》、《路透社》、《刀鋒報》等均以頭版大肆報導，《新加坡南洋商報》更是生動描述了爆炸發生時的狀況，《紐時》認為這次爆炸造成 1 人身亡，27 人受傷，其中 7 人傷勢嚴重，而關於這段大使館被炸歷史，可參考軍武專家高智陽《被遺忘的越戰創傷── 1967 年臺灣西貢使館被炸始末》一文。
 

范春安揹著相機出現在爆炸案現場

我相信這麼重大事件，范春安一定會趕到現場採訪，畢竟他是深受美國《時代雜誌》器重的越南本土記者。於是我上網瀏覽爆炸案系列照片，希望從荷蘭攝影師 Co Rentmeester 拍攝的上百張照片中，找出一點蛛絲馬跡。果然在兩張照片的背景裡，發現范春安的身影，我從他分邊的髮型、耳朵的形狀、專業的相機，研判是他沒錯。
 
精通攝影的范春安（他的攝影技術是美軍親自教的），揹著高級相機，站在我們大使館門前一棵禁止通行標誌的樹下，頭髮梳得整齊，身材清瘦，穿著白色長袖襯衫，西褲筆挺，繫著皮帶，腳交叉站著，他帶著一點距離感觀望著現場，身影宛如美國大學新鮮人帶著好奇心準備參加兄弟會一般無辜純潔。
 
范春安是否參與這場爆炸案？他在現場拍了什麼？他拍的相片膠卷是否會藏在春捲或生肉捲放在墳墓或鳥巢裡等待信使取件？他會用澱粉做的隱形墨水寫下這次爆炸案經過？他的秘密情資會送到古芝地道交給上級長官？他在現場是否遇到了 Francis Cau？兩人有過怎樣的交談？我對范春安的現身感到非常有事，不過我並不是越戰專家或歷史學者，接下來我只能根據目前找到的資料，試著推理范春安與這件事情的關係，先來看看資料怎麼說。
 
根據軍武專家高智陽的文章指出，我駐越南大使館爆炸後西貢警方馬上抓到兩男一女，認為他們是炸毀我大使館的兇手，分別是蘇孝章、馬利青、羅森等青年。蘇孝章隸屬於「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簡稱「南解」這個組織，也就是俗稱的越共。但我覺得兇手也可能同時隸屬於堤岸（Chợ Lớn，今胡志明市第五郡）的「華人工運幹事處」簡稱「華運」這個組織。華運創立於 1959 年，由親共的越南華人組成，專門從事放話警告以及暗殺親美政權的華人，達到以華制華的效果。

范春安與臺灣友人高潔用法語交談

至於我們大使館為何成為越共攻擊目標？根據郭乃日《失落的臺灣軍事秘密檔案》一書指出，越共之所以炸毀我大使館，主要是報復我方暗中幫助美軍監聽北越。我方之所以幫助美軍監聽北越的真正目的，其實是想藉機監聽中國南方飛機起降活動，因為蔣介石打算從越南反攻大陸，不過美軍很早就看出蔣的企圖，總之越戰背後各有各的算盤，狀況極其複雜。感謝郭乃日！我終於找到 Francis Kau 的中文名字，原來叫做高潔，書中是這樣寫的：
 

高潔派駐越南的時間應從 1960 年至 1968 年左右，當時擔任中華民國駐越督導組長，他的工作主要是監控西貢堤岸親共的華人份子，並向蔣經國提供越南局勢報告與輿情分析。高潔本人法文造詣極佳，他的報告屢次出現中法文本，他本人也擔任兩國高層會面時的翻譯，而范春安出生於法國人殖民越南的法屬印度支那時代，18 歲之前都接受法文教育，因此兩人見面交談應該都使用法語。
 

高潔與王昇想吸收范春安為臺諜

根據國史館資料顯示，越南大使館爆炸案後的兩個月，1967 年 11 月 28 日國防部總政戰部執行官王昇中將偕同高潔，一早乘坐 7:30 華航飛機，經過六個多小時飛行於下午 1:45 抵達西貢，入住帆船飯店（Caravelle Hotel），接下來十天九夜的訪越行程，他們與阮文紹總統（Nguyễn Văn Thiệu）進行了兩次正式會面。我方此行目的主要關切爆炸案後續的調查結果與情勢發展，畢竟這件事非同小可。王昇對越南非常熟悉，1960 年他擔任北投復興崗政戰學校校長時，曾率領「奎山軍官團」赴越擔任軍事顧問並進行援越工作，開啟臺灣因越戰從美方那裏得到不少好處的時代。
 
根據越南作家黃海文在《解碼范春安》(Hoàng Hải Vân，Giải mã Phạm Xuân Ẩn)一書提到，高潔經常與范春安分享消息，也去過范春安的家，高潔當時負責西貢與東南亞的情報工作，他屢次希望范春安能為他提供情報，特別大使館爆炸後越南情資蒐集更為重要。這段時間高潔還把王昇（越文拼音 Wang Tchen）介紹給范春安，希望吸收范春安為臺諜，但范春安並沒有接受這項工作，並把這件事密報給北越高層知悉。
 
我瀏覽了王昇與高潔的行程，發現其中有三天都沒有什麼活動紀錄，特別是 12 月 6 日那天只記載著短短五個字：向越方辭行。我懷疑會不會是這天，高潔安排了王昇與范春安見面，這是一場為招募范春安而進行的密會，地點就選在帆船飯店對面的 Givral 咖啡廳？光是想像這些過程，就很有諜報片驚險刺激的畫面感。這件事情說明范春安跟臺灣軍情單位有過密切往來，也應證范春安戰後對所有採訪他的國際記者說的一樣，他根本無需去偷情報，因為人們都會主動提供情報給他，最終希望能換取他的分析觀點，從美國 CIA 蘭斯代爾將軍（Edward Lansdale）、中情局局長威廉科比（William Colby），到臺灣的王昇將軍，通通都是。
 
最後，范春安到底有無涉入我駐越大使館 1967 年爆炸案？我的看法是，直接沒有，間接可能。一般情理判斷，特務之間就算同屬一個陣營也不知對方是敵是友，這樣才能達到萬一出事不會牽連彼此，范春安長期潛伏在英國《路透社》與美國《時代雜誌》等國際媒體，一直是越共英文組的超級王牌，他跨足中文組的運作可能性不高，也會暴露自身風險。但范春安非常有可能從美方甚至我方這裡得知順化有個秘密監聽站，他把訊息傳到古芝地道，再從古芝將情報傳到北越，導致北越決定對我大使館採取報復恐攻手段，應該不是我方監聽人員因上街買菜導致穿著、口音、舉止曝露身分的原因而已。
 
因此 1967 年 9 月我們大使館爆炸，剛過完 40 歲生日的范春安揹著相機出現在現場第一排搖滾區，那一刻他內心應該明鏡似的，泛起一圈圈只有他自己才明瞭的脈絡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