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帶到 1898 年,日本駐天津領事拍了一封電報回國內,陳述法國海軍在北京附近調動的事件。這位日本領事姓鄭,雖然目前學界仍不清楚他是誰,但最可能的人物是甲午戰爭結束後,負責擔任伊藤博文翻譯的鄭永邦。
鄭永邦,1863 年出生於長崎,祖上以明遺臣自居,長期擔任「唐人屋敷」(即長崎中華街,自中國前來的商人均暫住於此)的翻譯事務。
長崎、鄭姓、明遺臣、唐人等幾個關鍵詞,是不是讓讀者聯想到什麼?
沒錯,在鄭永邦出生前 240 年,同樣一位具有漢人血統的鄭姓子孫誕生在日本九州島北端的平戶港。他叫鄭森,赫赫有名的另外兩個稱呼,一個是「鄭成功」,一個則是「國姓爺」。
當鄭森被帶回中國、以儒家教育扶養長大的同時,他還有一個弟弟被留在日本,繼承了田川這個姓氏。這位同樣流著鄭芝龍血液的中日混血兒,他的後代持續在日本繁衍,直到今日。
鄭永邦,就是他的後代。
或許因為中文造詣的關係,鄭永邦的父親鄭永昌與兄長鄭永寧,都是明治時期重要的外交官。而鄭永寧的兒子鄭永慶,則是日本第一家咖啡店「可否茶館」的創始人。關於日本鄭家這一系的事情,雖然沒有普遍為世人所熟知,在今天的網路時代,卻也不是什麼天大的祕密。
相較於國姓爺的胞弟後代,我們對於國姓爺的直系子孫,似乎所知更少。縱然大家都知道國姓爺的兒子叫鄭經,長孫鄭克臧因為「宮廷陰謀」而被殺害,年幼的鄭克塽接下了「東寧王國」的王位……這就是我們在歷史課本上所學到的知識。
接下來,課本說的是 1683 年施琅攻打台灣,鄭克塽投降清朝,東寧王國滅亡,台灣被納入大清帝國版圖。然後呢?喔對了!還有金庸的暢銷小說《鹿鼎記》告訴我們,鄭克塽是個紈袴子弟,是個貪生怕死之徒。
讀完了課本所有有關鄭氏政權的章節後,一般學生就要開始背誦清領時期的台灣設縣、漢人移民、治理政策等複雜又枯燥的東西。對台灣人而言,鄭成功是某些廟宇的神祉、是屠殺原住民的兇手、是聳立在校園的銅像、是課本上一個遙遠的名詞。
不管你讀的是國立編譯館的歷史課本,還是金庸的《鹿鼎記》,對於普羅大眾而言,整個鄭氏家族,似乎只到鄭克塽就「沒了」。你有沒有想過,鄭克塽之後的鄭家,發生了什麼事?
1898 年,是大清國的光緒二十四年。北京城內西直門一帶,正紅旗人的駐地,一個名叫德山的漢軍八旗參領(八旗體系內的軍職)就生活在這裡。
因為大清國法律的規定,北京城裡的旗人不能離開駐地超過四十里遠,德山可能終其一生沒去過天津,他自然無法見過大日本帝國駐天津的領事鄭永邦。但是,這兩個人之間,可是有著極為親近的血緣關係。
「德山」聽起來是個典型的旗人名字。大家可能會猜他的姓氏是什麼:納蘭?愛新覺羅?葉赫那拉?還是蘇察哈爾?
都不是。他姓鄭,而且是不折不扣的國姓爺嫡系子孫。
時間拉回 1683 年的台灣。施琅在澎湖打敗了鄭家將領劉國軒的軍隊,而退回台灣的劉國軒,則說服了當時的延平王鄭克塽及其母,以及那個原本主張轉進(其實就是攻佔)呂宋的「一劍無血」馮錫範,東寧王國就此投降於大清帝國。
其後,鄭克塽被遣送到北京,康熙皇帝把他編入了漢軍八旗,並給了他一個頭銜──「漢軍公」。
康熙三十二年(1693),康熙皇帝為了讓成年的鄭克塽和直系家人能夠過生活,把他原本留置在福建的親人搬到北京來(但整個鄭氏家族還是有一部分人留在福建),又賜了一個佐領給鄭家,由鄭克塽的弟弟鄭克壆擔任初代佐領。佐領是八旗制度下的基本單位,能獲得朝廷補貼米、銀、布等物資。換言之,國家會負責供養整個家族。
不久之後,鄭克塽又向康熙皇帝要求多賞賜一個佐領。他的理由是,因為鄭氏家族的人口太多了,只有一個佐領的薪水是吃不飽的。慷慨的康熙皇帝於是成立一個新的佐領,封給鄭克塽的另一個弟弟鄭克塙。
鄭氏家族的這些後代,某種程度而言可以說是「紈袴子弟」。鄭克壆後來因為藏匿逃人(一般而言,指八旗的奴僕逃離原主人)被舉獲,因此被免了職。於是,鄭克塽便接下了佐領的職務,去世之後則由他的兒子鄭安福接任。這時,鄭克塽的另一個兒子鄭安祿因為不知名的原因,把一個人給絞死了,鄭安福因此受到牽連而被免職。這個佐領,於是交給了他們的堂兄弟鄭安德管理。
雍正四年(1726),鄭家這兩個佐領被移出了正黃旗,改編入正紅旗。兩年後,最初獲得的那個佐領因為人數過少,皇帝將此佐領改編為「半個」佐領。雍正九年(1731),同樣在投降後被編入八旗的劉國軒,此時也擁有了一個佐領。然而,他同樣也面臨了壯丁過少的問題。
於是,整個八旗為此開了一場大會。這場大會的其中一項決議,就是把劉家跟鄭家的佐領合併成一個,然後由這兩家人輪流管理。
好景不常,劉家後來的當家劉顯,不久後獲罪免職。因為沒有子嗣,這支劉家血脈就這樣斷了。於是,鄭家便理所當然地永遠擁有這個佐領的管轄權。
從此之後,鄭氏家族的運途開始一飛沖天。
首先,是鄭家子孫鄭栢考上了武舉人。不久之後,他的姪子鄭承宗當上了湖南地區的參將。在清代綠營的軍職體系裏面,「參將」的地位其實不高,但鄭承宗是湖南巡撫手下第一紅人,舉凡調查武舉考試作弊、派兵勘查地方民情等事務,湖南巡撫都指派鄭承宗負責。甚至,在中英鴉片戰爭的過程中,鄭承宗還負責調集大砲,準備沿長江而下,以支援沿海的戰爭。
到了道光年間,鄭氏家族進入八旗系統已超過一個世紀,也經歷了六個世代的傳承遞嬗。鄭家子孫深受滿洲文化的影響,他們開始閱讀翻譯成滿文的儒家經典,當上八旗的騎兵、負責製作著最精良的滿洲弓箭,甚至還當上了八旗系統內的高官。當然,也包括了管理錢財發放這類能夠中飽私囊的肥缺 。
更重要的是,他們從此不再重視姓氏。這些國姓爺的子孫,名字開始變成「圖山」、「圖敏」、「德山」、「慶祥」、「玉良」、「恩福」、「德印」……
當鄭芝龍留在日本的後代正名自己的姓氏為「鄭」,並且在德川幕府擔任優秀的漢文通事、儒學專家的同時,留在大清國京師裡的鄭家子孫,卻開始慢慢把自己當成了旗人。他們進入最好的旗人學校,讀翻譯的儒家經典、學習滿文。甚至,他們嫁與娶了皇室的旁支成員,與祖先國姓爺曾經「反抗」的對象,結成了親家。
這群鄭家人,真的忘了他們的漢人身份嗎?其實並不盡然。最好的例子是嘉慶、道光年間,留在泉州的鄭家打算編修族譜。或許是需要金錢援助吧,他們找上了北京的親戚,而這個已經深深浸染旗人文化的的鄭氏家族,仍然毫不吝嗇地捐助了金錢。
因此,北京鄭家的幾位祖先,被記載在泉州鄭家的新族譜裡,但卻特別註明了一段話:「散居京師漢軍旗下,以名為姓者眾。」兩個血脈同源卻相隔千里的家族,最終還是聯繫了起來。
時間推進到光緒年間,前文提到那位擔任參領的德山,有一位堂兄弟名叫德印。他用滿文材料為底本編修了一份家譜,僅記載鄭芝龍這一支的血脈。這份族譜,詳盡地記載了鄭氏家族在八旗體系內的繁衍情況。儘管如此,這份家譜仍然將最早的祖先,追溯至鄭芝龍、鄭成功等漢人。
1911 年之後,大清帝國被推翻,中華民國創建。此時,又出現了一份所謂的《鄭氏家譜》。家譜編纂人的署名分別是鄭玉海以及鄭澤。他們是誰?
鄭玉海在清末擔任掌管分發錢糧的「領催」一職,鄭澤則是鄭家的末代佐領。兩位典型又標準的旗人,為什麼又編修了這份族譜呢?
1911 年的辛亥革命,其實原先是一場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民族革命。鄭家知道自己是漢人的後代,因為他們有族譜、他們屬於漢軍,但是他們早就熟悉滿洲文化了。在革命結束後,滿漢衝突越來越激烈,鄭家要說自己是什麼人?滿人?旗人?還是漢人?
想像那個大時代背景下,他們只能妥協,成為漢人。他們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血統純正,以期待一切相安無事。
但是,他們知道與北京近在咫尺的天津日本領事館內,其實還有一個鄭氏家族的成員嗎?
流著相同的血液,卻有著不同的身份認同、服膺著不同的主子。
鄭芝龍在台灣當翻譯、當海盜;鄭成功率軍攻打荷蘭東印度公司,奪下當時荷蘭在東亞最大的殖民地;鄭克塽在台灣投降施琅;鄭芝龍的嫡系子孫留在北京,成了旗人。另一方面,鄭芝龍在日本留下的另一支血脈,在清末卻成為日本人的翻譯,將台灣割讓給大日本帝國。
這兩支鄭氏家族一個在天津,一個在北京,但雙方似乎顛倒了身份認同。身為日本人的鄭永邦姓鄭,操著流利的漢文,擔任大日本帝國駐天津領事;身為漢人的德山卻放棄了鄭姓,操著流利的滿文,擔任著大清帝國的正紅旗參領。
簡言之,當大家在爭吵著國姓爺的歷史定位、當某些人把國姓爺供奉在廟宇當中時,其實這個家族仍然因應著時代推演,而有所變化發展。明清鼎革,讓鄭家被一分為二。施琅攻台,讓鄭家進入漢軍八旗。甲午戰爭,把分隔的鄭家再度連在一起。辛亥革命時,讓鄭家夾縫中求生存。
筆者做研究的這幾年,曾經在泉州和天津各聽到一些故事。在泉州,當地老人回憶文革以前,曾有一批鄭姓子孫從內蒙古騎馬南下到泉州石井謁祖。他們是不是當年旗化、滿化的北京鄭家人?在天津,一處名為鄭家大宅的地方雖然已被夷為平地,散居當地的幾戶人家告訴我,在日本佔領時代,曾有一批日本軍官到這個地方來,宣稱自己是鄭家在日本的後代。
他們是誰?現在,我們已經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