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年,櫻木紫乃由日本情色官能大師渡邊淳一手上接過第 149 屆直木獎,因被標誌為日本文壇「新官能派」小說天后的誕生而聲名大噪。然而同以「非正常倫理愛戀逼近死亡的憂鬱蒼涼」,對比於渡邊淳一在《失樂園》與《浮生戀》等,愛與死交相徘徊的頹喪,展現對生(肉體或女體)的眷戀,較具宗教哲理的虛無感;或是在《紅色城堡》中,男人覷看並操控女體情慾的開發。櫻木紫乃以冷冽筆法,暗藏女性深刻壓抑的痛苦──「無一字寫情卻字字皆情,慾則於不言中悄然浮現。」櫻木紫乃冷靜自持、超然自外的節制,卻反使文字有「道是無情卻有情」的驚心。
溯源櫻木紫乃創作,當與其北海道釧路市經營愛情賓館的原生家庭經驗有關。不管是2009 年《玻璃蘆葦》,2013 年《皇家賓館》,皆圍繞著「賓館」(家)的敘事展開,至2016 年母女三代的新作《繁星點點》,對「家」的懷想推演則更多。其創作大抵有三大特色,一則為死亡憂鬱裡,滿溢對女體的剝削、空洞與被利用感,二則是家庭分崩離析的離散關係,三則是家庭的破碎崩毀造就異樣倫理關係的鍊結,奮力出逃悲劇卻仍代代承繼的傷感絕望。她生命/筆下那承載著經營者並見證諸多愛情悲歡的賓館遺址,是愛之始,亦為愛之終,起始終了間,便是愛情與生命那迴旋反覆的圓,故所有招致痛苦的一切,都必須從「家」談起。
首先,首末篇章刻意部分雷同營造呼應效果的《玻璃蘆葦》,火災與喪葬交相錯落的背後,卻掩埋著「母親過往情人是女兒丈夫」、「錯母為女的殺人遁逃」與「幸福家庭不可言說」的恐怖秘密。而北海道濕原上,那掛著繡斑累累招牌的《皇家賓館》,時光倒敘間,紛陳七則男女主角寄藏於此的情慾哀愁,絕望與孤單,彷彿重新曝曬一枚枚生灰衍塵的時光膠囊,任由不倫的記憶氣味,酵發空中。
《繁星點點》則以九個短篇串起「塚本千春」漂泊流離的悲慘一生。由陷溺於不可靠男女關係的母親咲子始,被野放長大的千春,悲劇性的重蹈母轍──在各個無能擔負責任的男人中來去,然後也棄女離家,卻仍始終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地方。輾轉流離的(咲子、千春與也哉子)母女三代,彷彿天空裡散落的星,彼此追尋嚮往,卻難以憑依守望,只剩偶然紀錄在案的小說與和歌集,將她們受苦受難、稜稜角角的心,化為車禍嵌入人體的玻璃,取出時圓滑光潤,發出如鑽如星的耀眼光芒。
原生家庭裡,無枝可棲的虛無恐慌,成了櫻木紫乃筆下異樣不倫愛戀的重大推力,尤以母女間的對峙矛盾,最為可觀,那一幕幕崩毀離散的家庭悲劇,全然便是不穩定依附關係的鍵結網,《玻璃蘆葦》與《繁星點點》的母親,總在各個男人們間遊去飄盪,對女兒成長未施加照顧,甚至參與共同犯罪(冷眼縱容同居人性侵女兒);不穩定的依附關係,使得「異樣倫理愛戀」(繼父與女/義父母兄妹/上司同事/逃亡者或出軌)取代「正常家庭關係網」(父父/母母/子子),成為字裡行間的中心敘事。這些代代相承彷彿被詛咒的離家棄逃,其實不過是因為家的虛無空曠,逼使人向外任意攀附而落入悲劇,主要源自於「母親的情感撫育造就女兒成年與伴侶等的各式關係模式」,沒有被母親撫育過的情感記憶,將來在成為母親也會遭遇困難。咲子、千春到也哉子母女三代,燈紅酒綠,朝始暮止的漂泊生涯與總是「不存在的父親」,當然也只有動盪不安與空白可供承繼。
生命中重大的情感牽絆,卻長期無法穩定依靠,彷彿賓館男女的一晌偷歡,稍縱即逝,內心的創痛空洞又將之麻痺,使她們唯有面臨超越常人的痛,如女體情慾感官上的被利用剝削,方能確知自己存在,一再反覆,無法填滿,又由此倍覺空虛蒼涼,最終因果倒錯,再難以愛人也無法被愛。生命的圖譜,便只剩來去離散,無法停駐的遊魂。其中或許也哉子最為幸運,雖先遭母親拋棄,卻很快被祖母收養,不穩定依附短暫過渡後,成功轉為穩定依附的鍵結,這也是她性格或許略顯冷漠無感,卻仍可經適應後融入關係群體,而有與其母其祖母,不一樣的人生。
柏拉圖曾把人擬為星星的碎片,人將傾盡一生去追尋另一半,因愛而成家,然而跋涉千山萬水,來自星星,卻一去不回的人,最終也將導致星空中,散落各地,遙相對望的繁星點點──「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滿腹憂思懷想,卻難以互動回應的無奈悲傷。櫻木紫乃筆下,便是此種只能遠望卻無以相互憑依的新家庭形式大觀。
夜深了,星河潺潺,星子們,正低聲呢喃,她們「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