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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生、問死、問靈魂,只為給心底的遺憾一個解答

2018-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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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生、問死、問神、問鬼、問靈魂。7 個懸疑包裹的真相,7 場殘酷人性試煉,兩屆「亞洲週刊華文十大小說」得主葛亮,在新書《問米》中,展現暗藏殺機的文字功力、高潮迭起的敘事本領,並融合古典魔幻的神秘與當代生活情境,寫出駭人又感動的現代版《聊齋》──在新書正式上市前,先跟著說書一起獨家搶先閱讀吧!

 

常被認為不屬人間的鬼神其實是十分入世的。在中華民俗文化裡,多數的鬼神在生前亦曾為人,而那些在他們死後存留於世的牽絆,無論是冤仇或是眷念,都使得蒼生與鬼神難以劃清界線。當然,殊途的兩界往往需要仰賴中介才能互相溝通。神明顯靈、祖先托夢,有人能開「天眼」觀落陰,宮廟裡駐著為神代言的乩童,以及年少時和朋友不怕死用筆和碟子請「仙」,蒼生與鬼神有無數種溝通方法。


其中,有一種重見亡故親友、讓他們直接與生人溝通的作法,叫做「問米」。問米又稱作問覡,在閩東叫作「提亡」,閩西和閩北人稱其為「尋亡」,而承襲閩南文化的臺灣則多稱「探亡」、「問亡」甚至是「牽亡」。我們常聽到的「尪姨」,也是用來稱呼這樣的通靈者。總而言之,儘管問米在各地的名稱各異,但大抵上不脫提取、探尋亡者之意。


問米進行的方式類似乩童,通靈者會舉行儀式(比如撒米、念咒),以生辰八字「尋找」求問者亡故的親人、祖先,再讓死去的魂靈上身,以便雙方面對面溝通。此時的通靈者,一言一行會一如亡者生前的模樣,而未亡人多會利用這個機會問事、緬懷先人。


問米淡化了生死的分界,在通靈者的幫助下,既處理鬼神,也關照蒼生......




*以下試讀內容摘錄自新經典文化《問米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阿讓。


是的,我需要解釋一下,我如何與他相識。


這涉及到我的工作性質。怎麼說呢,我是一個攝影師。當然,這是我的副業。我沒有興趣說我還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因為無可圈點。可以叫做公務員。但其實,只是在殯儀館裡做一些迎來送往的事情。送生也送死。所以,我會重視這份副業。它讓我覺得自己有用和高尚一些。當然別人未必這麼看。畢竟,我是個很容易自尊心膨脹的人。


問題在於,攝影師也並不完全是個理想的職業。因為業務範疇廣泛,我替人拍過結婚的video,拍過寵物,也偶爾為了緊巴的日子,跟蹤過一兩個明星,拍過他們的閨中祕事。但我要說明的是,我是個將興趣和事業處理得壁壘分明的人。不要以為我沒有原則。


因為我的原則,我才會和老凱相識。或者說,我才願意搭理他。


老凱的丈母娘死掉了,在我們的殯儀館火化。


那天的喪禮,租用了我們最大的一個廳,極盡奢華。排場擺得很足,包括全程錄像。我對這一點很不解,畢竟不是什麼偉人的遺體告別儀式。錄像的意義,除了讓親友在痛定之後再思痛之外,難說還有什麼歷史價值。照片上的老太太十分老,眉目並不舒展。不是頤養天年後的壽終正寢,聽說是胃穿孔死掉的。這就讓整個事情變得勉強。前來弔唁的來賓,他們在禮堂外面,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一個大肚子的男人正在打電話給股票經紀,面部表情豐富。他身旁的女人掏出化妝棉,將嘴上紫黑色的唇膏一點點擦掉。擦了一半,又不甘心地抿一下嘴。更多的人,是百無聊賴的樣子。


的確,即使從專業的角度,我也覺得準備的時間過於漫長。依客戶的要求,將雛菊、康乃馨、天竺葵、菖蒲和薰衣草一層層擺成俄羅斯套娃一般的心形,確實需要時間。何況這個方案,是在追悼會開始前兩個小時才告訴我們。而那兩隻棉紙紮成的仙鶴,在前一天晚上受了潮,怎麼都擺不出雄赳赳氣昂昂的派頭,也實在叫人鬱悶。在所有人都忙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只有一個哥們兒,叼著菸扛著攝影機走來走去。


我說,哥你差不離行了,這麼走我眼暈。他輕蔑地看我一眼,說,什麼叫差不離,沒個合適的機位,拍出來效果不好你擔當得起?我就閉嘴了。他是客戶從電視臺請來的攝像,以掌鏡一檔大型相親類節目而聞名,所以拍活人還是滿有經驗的。他突然一拍我肩膀,說,小夥子,人生沒有NG。這可嚇了我一跳,這麼有哲理的話,擱我們這兒就讓人起雞皮疙瘩。我乾笑著走開了。


這又忙了一陣兒,我正訓一個剛來的小姑娘把﹁音容宛在﹂的聯給貼倒了。老李過來慌慌張張地說,那哥們不行了?我說,誰?老李一指,攝像。我一看,哥們臉煞白,捂著肚子,豆大的汗珠可勁兒淌。我走過去,問他怎麼了。


他看我一眼,嘴唇直發抖,說,早上喝了碗豆汁兒,剛跑了三趟廁所。得,又要竄了。看他那熊樣,我心想這還真是英雄氣短。我說,趕緊的,回家歇著去吧。他為難地說,那這個怎麼辦。我說,不拍了唄。他說,那不成,訂金都收了。說完臉色一陣發青。旁邊老李就說,馬達,你不是攝影挺能耐的嗎?幫幫這哥們兒。我說李叔,我哪敢來班門弄斧。哥們兒眼亮一亮,說,那誰,你搖鏡特寫什麼的,都會吧?我冷笑一下,心想什麼時候了還跟我這兒臭顯擺。就說,不會。轉身就走。哎……他痛苦地抬抬手,說,得,就你了。


要說人在這鏡頭底下,都挺能裝。該肅穆的時候格外肅穆,嚎得也一個比一個帶勁兒。孝子賢孫們賽著哭天搶地,生怕日後翻了帶子出來,被人咂味說不孝遺臭萬年。晚上,我一邊看錄像,一邊想,到這時候真他媽的都是影帝影后哦。可一中年男的經過,突然抬起臉,歪過腦袋看一眼鏡頭,笑了。他這一笑,可把我嚇得不輕。到回過神來,趕緊倒帶子再過去看。還真他媽的笑了,笑得親切和藹。這大半夜的,我心裡咯噔一下。我覺得,他這笑,是笑給我看的。


一週後的中午,我正在辦公室打盹,接到一個電話。是個很沉穩的男聲。他說,小夥兒,聽你們領導說,老太太那錄像是你拍的?我說,嗯,您哪位?他說,我是老太太的女婿。我說,哦,我就是一代班跑龍套的,拍得不好您見諒。他說,不,你拍得很好。構圖,氛圍的感覺,都把握得很棒。我心想,好嘛,還構圖,機位基本就沒動過。我說,有事您說吧。他說,我想找你合作個項目,你有興趣嗎?我想一想,說,哦,您細說說吧。


就這麼著,我見到了老凱。當我見到這中年人,一眼認出他是在鏡頭裡微笑的男人。我當時有了不祥的預感。他衝我親切地笑了,笑容與鏡頭裡一樣,然後對我伸出了手。我和他握了手,他的手心是濕熱溫暖的。


我是個風水師。他說,我找你呢,是想拍一個通靈人物的紀錄片。我一聽,想都沒想就擺擺手。我說,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我沒興趣。我是國家公務員,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從專業的角度來說,死者為大。走都走了,何苦接回來再折騰一程。他不惱,笑得更親切了,他說,你這麼說,還是對鬼魂不夠瞭解。鬼魂是什麼?從科學的角度說,鬼魂實際是某種磁場。你得承認磁場是唯物的東西吧。我不置可否,他繼續說,這種磁場是有記憶的,人在生時附於身體。可人要是器官衰壞或者虛弱衰老,產生不了足夠的能量。這種磁場就會慢慢離開人體。所以人死以後,靈魂就成為一種脫離肉身的單獨的能量體。根據能量守恆定律,這個磁場暫時不會消亡。鬼魂就開始遊蕩,這就是所謂孤魂野鬼。


我打斷他說,您說的是挺科學,可是聽起來還是瘮得慌。您就說到底想要我幹什麼吧。


他說,你聽我說完。這些鬼魂在遊蕩的過程中,會遇到與自己屬性相當、磁場接近的身體,就會被接收。這就是所謂的鬼魂附體。而通靈師,就是能夠調整自身磁場,與鬼魂相近的人。鬼魂有自己的磁場記憶系統,就好比磁帶上的信息以電磁波的方式,可以反映於被接受者的大腦。這時候,通靈師就像一道橋樑,可以將亡者生前的記憶顯現出來。他的喜怒哀樂,他想做的事情,他最慣常的思維方式,都會作用於通靈人的大腦。所以,所謂死者和生者的對話,就是這麼來的。我最近聽說,在東南亞的喪葬業,興起了一種儀式。有很多的通靈師都在那工作,幫助死者親友瞭解遺願。我想過去拍一拍。子丑寅卯,看了才知道究竟。              


我嚥了一下口水,莫名有了一些興奮。但我還是很矜持地說,不會有什麼危險吧。老凱哈哈一笑,說,大不了靈魂附體。你這麼壯,對相異磁場排斥力很大,估計沒人敢附。誰他媽要真的敢玩兒你,我們就把他的銀行密碼套出來。我也笑。我說,老凱,要真這麼能耐,你就該把你丈母娘的密碼都套出來。


老凱不屑地說,她那點遺產,早就給幾個小舅子刮乾凈了。要說那天辦白事,我還貼了不少錢呢。


我們就一起大笑起來。在這笑聲裡,基本上這事就算成交了。我們到了越南那天,不怎麼順利。在河內機場,突然停電了。我長這麼大,還是頭回遇上機場停電這種鳥事,也算是開了眼。一片烏漆麻黑中,有個男人用娘娘腔的英文說,所有過關手續一律暫停,直到電力系統恢復。


在黑暗中,我皺一皺眉頭,說,見鬼。我聽見身後老凱用很乾的聲音


說,說不定真是鬼鬧的。


我心裡一陣發涼。我說,你別三句不離本行。


老凱說,鬼魂集中的地方,電磁波太強大。以前在美國的愛達荷州,有一個牛奶廠經常停電。後來發現那地以前發生過爆炸,死了很多人。再後來,他們就引入高壓電。整整電了兩小時,從此消停了。我聽說河內機場,以前死過不少越共。

我說,行了,別說了。


這時候,電來了。一片大亮。


河內連著幾天都陰雨連綿,還劍湖上一片霧氣。我問老凱,什麼時候開始工作。


老凱說,不急。


我笑一下,你不急我也不急。有吃有住,我就當來度假。我自己一個人去城裡逛。逛到傍晚,坐在路邊的小攤,吃了一碗牛肉河粉,又要了一個法國麵包。法國麵包味道還不錯,價廉物美。誰說殖民主義全都是壞東西。我一老百姓,法國不殖民,到哪吃這麼便宜的法國麵包去。吃完接著逛,同春市場一直逛到三十六行。我又買了許多蜜餞,邊走邊嚼。三十六行很有意思,同業扎堆。炊具,雨傘,布料全都擺在一塊。有一整條街,全是賣錦旗的,好一派社會主義的美景。


我走入一條內街,都在賣些民族風味的服裝。我知道越南人多是京族。他們的衣服女人穿上倒真是長身玉立,可就是顏色太素了些。經過一家門面小些的店鋪,外面倒掛著幾件顏色很鮮亮的衣服。我走進去,看有個很老的老太太坐著。看見我,也並沒有招呼,只是不停地嚼著檳榔。我翻了幾件衣服,看上了一件寶藍色的緞子長衫,就問那老太太多少錢。那老太太看我一眼,半躬起身子,開始講我不懂的話。她的嘴巴一開一闔,裡面是被檳榔染黑的牙齒。我心裡一陣噁心,但還是微笑地用英文問了她一遍。老太太茫然地看我一下,突然用手擋住了我,說,NO!我擱下衣服,抬腳就走。有生意不做,有病!


這時候,進來一個年輕姑娘,穿著小背心和熱褲。老太太一把拉住她,嘰哩咕嚕地說半天,一面指指我。那女孩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拿磕巴的中文問,你要買給誰?我想都不想說,買給我媳婦兒。她眼睛瞪大了,反問我,媳婦兒?我估摸著越南人不懂這個,一想媳婦兒也沒過門兒,就只好嬉皮笑臉地照實說,給我女朋友,girlfriend,OK?女孩臉色露出吃驚的表情,你女朋友死了嗎?你怎麼還笑得出?我頓時就怒了,心想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他媽的咒誰哪。可是我看見她一本正經的臉色,突然覺得有蹊蹺。我問她說,你這什麼意思。女孩說,我奶奶說你進來半天了,你到底要幹什麼。一個壽衣店,值當這麼逛嗎?


我一聽,嚇得一顫,連滾帶爬地跑出來。我回身對這女孩喊,你姥姥!你們越南人有病啊,給死人衣服做得比給活人的還好看。


我一路小跑地從內街裡跑出來,心裡不停說著「呸呸呸」。這時候天色一沉,毛毛雨突然大了起來。我沒帶傘,趕緊跑到一個怪模怪樣的亭子裡去。可是還是淋濕了,我使勁打了一個噴嚏。這時候全球通響起來了,是老凱的聲音,急急忙忙的。老凱說,哪兒去了你?到處找。快回來收拾傢伙,幹活了。


趕不及換衣服,濕漉漉地跟他上了車。到了雲壽殯儀館,渾身冷得發抖。我們到了門口,卻不讓停。一直等一架加長的凱迪拉克緩緩地開出來。聽見老凱的小助理說,媽的靈車搞那麼大有什麼意思,睡全家啊?老凱說,小小年紀看不得人好。到哪也有先富起來的人。我透過車窗望過去,其實這個排場與殯儀館的破落實在是不搭調。說起來也是政府機構,看著好久沒整修過了。不大的門臉上,有個老大的牌匾,上面的字都脫落了,有年頭兒了。牆上還畫了一幅像,也斑斑駁駁的,好像是個梳著大背頭的長鬍子老頭。我說這是誰啊?長得這麼喜慶。老凱也瞜了一眼,說,嗨,胡志明啊。你們八〇後就是無知。


我們穿過一條甬道,頭頂的日光燈管滋滋地響,一閃一閃的。一群人走過來哭哭啼啼。打頭的是個小姑娘,倒是很鎮定。她手裡捧著個黑色的骨灰盒子,經過我的時候,嘴裡嘟囔了一句。我問翻譯,她剛才說什麼呢。翻譯說,別管她。


殯儀館的負責人是個禿頂的中年人,佛山籍的廣東佬,看見我們迎了過來。老凱使了個眼色。助理走過去,把一個信封塞到他手裡,說,小意思。他立刻喜笑顏開,對我們說,今天你們好彩,通靈師是個華人。不過等會「問米」的時候,他還是會說越南話。主要還是方便溝通,方便溝通。老凱也笑,說,沒事,我們帶了翻譯了。


到了靈堂,看見家屬已經三三兩兩地坐下了。前排是個穿一身孝服的年輕女人。旁邊是個小男孩,孝帽太大遮住了眼睛,咿咿呀呀地叫起來。女人替他把帽子戴好,輕聲地呵斥了一聲。她抬起頭,看見我們正架好機位。細長的眼睛瞟了我們一眼,對後面一個年輕男人耳語。男人站起來,立即是凶神惡煞的樣子,架著膀子走到我面前,狠狠地說了句什麼。翻譯對我說,他說不許拍。老凱趕緊走過來,又將一個大信封塞到那男的手裡。男的掂一掂,沒言語,轉身走了。老凱嘆一口氣,說,幸好有備而來,現在到哪兒也得「毛爺爺」開路。不不,在這兒是「胡爺爺」。


這時就看見仵工推著死者的屍體走出來。女人看見了,先嗚嗚地哭兩聲,就嚎起來了。身旁的親友勸慰了老半天,總算平息下去。我琢磨,這死的大概是她老公。


桌上擺的供,琳瑯滿目。擠擠挨挨間,是一個年輕男人的遺像,看起來嚴肅得很。我心想,大概不是善終。旁邊的翻譯就說,這是個出車禍的。才結婚兩年。

這時候,走出來一個一身長袍的男人。旁邊人告訴我他就是通靈師。雖然我有心理準備,還是有些吃驚。他似乎過於年輕了。三十出頭的樣子,眉目清朗。那個方形的帽子本是滑稽的,戴在他頭上,就成了京劇裡的綸巾小生。他舉起了一把寶劍,穩穩地放在桌上。旁邊的小助理說,呦,來了個令狐沖。只見他坐下,喝了一口水,噴在面前的黃草紙上,開始念念有詞。一唱三歎,倒是好聽得很。我問翻譯,他在說什麼。翻譯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說,我也不懂,大概是請各方神聖來幫忙的吧。


我給了他一個特寫。突然,就看見他臉上抽搐了一下,一下子趴在了神案上。不消一會兒,抬起了頭,仍然閉著眼睛,人卻坐正了。前排的女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突然大叫起來。旁邊的翻譯說,她叫老公的名字呢,老公叫有龍。


通靈師開始左右搖晃身體,嘴裡喃喃說著話,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翻譯說,上身了,問自己在哪兒呢。


女人開始哭泣。


通靈師突然渾身戰慄,聲音變得急迫起來。翻譯說,哎呀顛來覆去說自己真冷啊,真餓啊,這是在哪兒啊。


女人說,夫啊,你回來了。你怎麼拋下了我一個呢。還有我們的兒子,他才剛剛會叫爹呢。


女人說完又開始大哭,問他男人在底下好不好啊。通靈師閉著眼睛對著她的方向,突然也發出了哭聲。我不得不說,作為一個男人,他哭得極為動聽。這哭聲內容豐富,裡面有不捨、愛憐和悔恨。


女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給我們兒子取個名字吧。


通靈師停止了哭聲,拿出一張報紙,用手摩挲。然後用蘸了墨水的毛筆,抖抖索索地在報紙上畫了兩個紅圈。


然後將報紙擲向女人。女人的親友趕緊撿起來。我努力看了一眼,也沒看見他勾了個啥。


人們開始竊竊私語。然後女人又開始哭。翻譯聽了聽,說,這是個什麼名字,叫「多盒」。我看他是圈到廣告上去了。


女人突然站起來,高聲叫喊起來。翻譯在旁邊急急地說,你這算怎麼回事。你到死做事都這麼吊兒郎當,給兒子起這麼個坑爹的名字。


我看了翻譯一眼說,你甭跟這兒用網絡語言啊。翻譯說,別打斷我,我怕你不明白。


然後女人又開始哭,說,你現在拋下我一個,你去快活了。活著整天不著家,在外面賭賭賭。我生孩子,你都不在我跟前。你把我們家都敗光了,現在讓我一個人怎麼活下去啊。我們開的店,還有一年的政府貸款沒有還。工人的工資也沒有錢發。你讓我一個人怎麼活下去啊。嗚嗚嗚。


通靈師一言不發,聽任女人的指責。面目十分寧靜。但是,我看見顯示屏裡,他的臉色漸漸泛起微紅。突然,他頭一抬,開了口。


這一開口,剛才還七嘴八舌的人們,突然都安靜下來。我看見翻譯張目結舌,趕緊問,他說什麼啊?


翻譯回過神來,挨近了我說,有戲看了。他剛才說,我在外頭賭,你就在家裡偷漢子嗎?


我也愣了。這他媽是好萊塢還是重口味韓劇啊。


女人愣愣地看著通靈師,開始大哭。然後看陣勢,是罵上了街。通靈師也不說話。偶爾講一句,那女人就邊嚎邊罵。


我問翻譯,他們說啥呢?你給翻翻呀。


翻譯眼睛瞪得溜圓,說,來不及翻,信息量太大了。


忽然,我看見通靈師的臉赤紅,五官扭曲,變得猙獰。他呼啦一下站起來,跳過神案,身手非常敏捷。然後一把抱住女人,掐住了她的脖子。


旁人都看呆了,竟沒有一個去拉一把。在掙扎間,通靈師揪起女人一綹頭髮,一個箭步跑到屍體跟前,撬開屍體的嘴巴,要將頭髮塞進去。


老凱看見,說,壞了,他要帶她走。趕緊和當地的一個風水師傅走過去,合力按住了通靈師,然後將頭髮從屍體嘴裡面摳出來。老凱拿起一張神符,口中念念,「啪」地一下貼到通靈師的額頭上,說,塵歸塵,土歸土。走!


通靈師顫抖了一下,躺在了地上。過了一會兒,慢慢地睜開眼睛。面目如之前一般平和,神態澄明。


通靈師站起來,與女人與親友致意。女人驚魂未定,一把推開了他。小男孩嚎啕。其他人也都紛紛有些閃躲。他無辜地看眾人一眼。只有旁邊的一個中年男子和他握了握手,大概說你辛苦了之類的話。


老凱擦一把額頭的汗,長噓一口氣,說,沒想到,到這兒來救了個急。業務還算熟練。


我張了張嘴,到底沒問出來:這老北京腔的念訣,越南的鬼是怎麼聽懂的。


收拾東西的時候,通靈師走過來,認真地看著我的攝像機。他對我笑一笑,笑得有些疲憊。


晚上我們在一個叫 Little Hanoi 的小餐廳吃飯。老凱叫了殯儀館的老金和通靈師。通靈師叫阿讓,這時候換了身簡單的 T 恤衫,牛仔褲,和個普通的年輕人沒兩樣。老凱和老金觥籌交錯,簡直是他鄉遇故知。我和他們敷衍著,看阿讓在旁邊,一個人默默地喝酒。我就說,帥哥,碰一個啊。他就將酒杯舉起來,和我碰一下,一飲而盡。我說,好酒量。他笑一笑。


我問他,你做這行多久了。他說,三年。


然後就又沒話了。我說,聽你口音,是南方人啊。


他說,浙江鎮海人。


我說,浙江可是個好地方。怎麼想到到這裡來。


他說,討生活。


我心想,剛才那情形,真看不出是個惜字如金的人。


這時候,服務生端了幾碗熱氣騰騰的牛肉湯河上來。老金說,趁熱吃,這幾天雨多,去去寒濕。


霧氣繚繞間,阿讓抬起了臉。他看著我說,我覺得,你不相信我。


我正在擠一片青檸檬,手一抖偏了,濺進了眼睛裡。一陣痠疼。


老凱也愣了一下,然後立即打著哈哈說,他怎麼敢不相信你。他就是我一打工的。我信你就成,我們還要跟拍你呢。


阿讓搖一搖頭,說,信不信,眼神裡有。


老凱說,他哪有什麼眼神。你看他眼睛都睜不開了。


我使勁揉一揉眼睛,說,你們通靈師,是不是都有忌諱?比如「莫問前事」。


阿讓沒等我說完,他說,你的工作,也是常和死人打交道的吧。


他的聲音很輕,但是清晰。


(未完)

 

本文摘錄自新經典文化《問米》:
「寫懸疑題材,我想表達的是真相倏忽而至時人的無力感。」 繼《七聲》《戲年》《謎鴉》《浣熊》,他再以短篇小說展現敘事本領,
以戲劇化的反轉、情理之中的意外性,撥開驚悚懸疑的表層,直探人性曲折。
他賺活人的錢,養一具死屍;她帶著不甘歸來,要所有人付上血的代價。
他以濺滿浴室的鮮血當作最後的守護;她讓一籠鳥代替自己死去,只為讓時間走得更慢一點。7 個受命運試探的人,7 個拷問人性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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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登日期 2018-06-21

文章分類 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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