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們不能從根本上反省農耕畜牧文明開始的人類中心思想,那麼,文明的再生就絕無可能。明明只是自然的成員之一,卻將自己視為特殊的存在,置身於世界的中心,並開始征服自然,破壞環境。最後,我們終將失去自己所賴以生存的世界。
日本哲學大師梅原猛在本書《日本的森林哲學:宗教與文化》中留下了這句警示。
無庸置疑,環境確實是本世紀所有人都必須面臨的問題之一。
1992 年,聯合國簽訂了「聯合國氣候變化綱要公約」,1997 年簽訂著名的「京都議定書」,到了去年,聯合國於巴黎召開的氣候高峰會中又簽訂「巴黎協議」,其目的雖然皆是在解決地球面臨的環境問題,不過很無奈地,問題仍在惡化中,影響廣及地球的每個層面,早已無法只以人類角度看待。
問題之所以惡化,梅原猛認為乃肇因於西方科學革命以來逐漸形成以人為中心的自然觀。誠如其謂:「笛卡兒與培根把人與自然涇渭分明,指導近代文明的發展,並透過科學知識客觀地研究自然,以便得到征服它的技術。」那麼,該如何轉變這樣的看法?
梅原猛從日本森林傳統中找到了一個可供解決的哲學良方。
根據 2010 年「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Food and Agriculture Organization of the United Nations,簡稱 FAO)統計,日本國土有 68.5% 是森林,居世界第三(第一名芬蘭、第二名瑞典)。為何在世界砍伐森林的長久歷史浪潮中,日本可以保留如此多的森林,尤其1970 年以後,相對於世界各國森林的不斷減少(其中減少最快最多的是巴西,幾是第二名的五倍之多),日本森林覆蓋率卻始終保持在三分之二上下。
究竟是甚麼因素使日本保有如此多的森林?梅原猛認為有兩個原因。
其一,平等觀。
此概念原本是梅原猛對於近代平等觀念之檢討,他認為日本的平等觀念非源自西方,而是日本繩文文化遺留下的泛靈信仰發展而來。不同於西方專注於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日本古代文化的平等觀包括萬物,甚至擴及到死後的世界。死後的世界並非只有亡故的人類,也包括死去的動物和植物。
他們到死後的世界後,會與同伴分享在世的點滴,同伴聽了後也想著去人間,於是,萬物再度下凡,經人類捕捉後,又回彼世,就這樣形成一個循環的萬物生死觀。正如梅原猛所言:
人在自然界並不具有甚麼特殊權力,而是和動植物一樣,在此世與彼世間不斷循環的一份子。
彌生時代後日本進入農耕社會,逐漸建立以人為中心的自然觀,並開始砍伐樹木。尤其進入飛鳥時代後,統治者砍伐樹木以為己用,日本進入日本林業史家 Conrad Totman 所謂的伐林時期。由於脫離了狩獵漁撈的社會,結果因此而生的與萬物平等之自然觀也消融不少,惟仍有一絲存於神道信仰之中,表現出來的是,歷代政權頗為重視神社旁的大樹,甚至設置「社寺林」與以保護。
幸好,此時出現另一股精神力量促使森林不受過度砍伐,即因素之二:佛教。
眾所周知,日本飛鳥時代的聖德太子也引入佛教,並出現許多重要的佛教思想家,其中要者如最澄,以最澄為中心發展的日本天台宗,提出「草木國土,悉皆成佛」觀念,強調不僅是人類,連動物、植物、草木,甚至國土,萬事萬物皆具佛性,都能成佛,其後成為《天台本覺論》的核心思想。如此觀念與日本既有的平等自然觀結合,促使以人為中心的佛教,轉變成以自然為中心,進而成為日本文化的基底。
在日本神道文化和佛教文化的相融下,形成之萬物平等的觀念,在日本構成一種「羅漢式和諧」,亦即日本人如同佛前羅漢一樣,每人雖獨具特色,卻將自己擺在次要位置,以維持社會的和諧。顯然地,梅原猛正希冀透過這種蘊含著平等與和諧之宗教哲學,呼籲人們拋開人類中心主義,正視其他生命的重要性,以透過重建新的精神力量,拯救當前逐漸惡化的環境。
梅原猛以善意從哲學出發的論說,雖頗有勸世的況味,只不過,其對西方之批判卻忽略西方博物學的發展。Keith Thomas在《人類與自然世界︰1500-1800年間英國觀念的變化》(Man and the Natural World: Changing Attitudes in England 1500–1800)中指出亞里斯多德以來,到中世紀為止,逐漸建立以人為中心的自然觀。
但 17 世紀以後,不斷探索未知世界,削弱了萬物與人之間的界線,加上興起的對萬物同情之思想,開始懷疑以人類中心主義的自然觀,惟由於一直以來皆以人為中心思考,於是兩者之間產生思考上的矛盾。換言之,西方自然觀並非單線性的發展,也在理性、科學的進展中,面臨一定的掙扎。
此外,梅原猛從哲學中觀察到日人的森林態度,進而開始警示人們,也是因為近年環保意識抬頭而出現,提供一個解決之道。此顯示出環境保護不僅成為人們注意之問題,也逐漸形成新的思考模式,並表現在不同的學說中。
早期於帝國主義思維下滋長的環境思想,原以開化文明之名保護或開發殖民地的蠻荒之地。
進入 20 世紀之後,開始強調應拋開人類中心的思維,重視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和諧互動。1948 年「生態思想之父」Aldo Leopond 撰《沙郡年紀》,呼籲「像山一樣的思考」,提倡「土地倫理」,試圖擺脫人類中心的思考模式,而以生態環境為出發點,思索當前的環境問題。1962 年 Rachel Carson 出版《寂靜的春天》,呼籲公眾重視農業與環境汙染,成為影響環境主義重要的經典之作。至今為止,甚至發展出較激進的環境主義:生態主義,更強調生態中心論的觀點。
這樣的思維也逐漸融入其他學科,早期以理性態度、科學方式規劃森林利用之森林學,近年正提倡以森林生態為中心的經營方式;或者在工廠式農業普遍實施的當道,出現強調生態環境的自然農法、有機農業、或永續農業起而對抗。
只是,鑒於人類普遍仍以自我為中心的觀念,加以資本主義持久不衰的運作,如此觀念尚未形成一股潮流。是以透過理解哲學,在根本上轉變人們的信仰,也不失為一解決之道。
- 森林・林業学習館
- Aldo Leopold 著、李靜瀅譯、吳淑惠繪,《沙郡年紀》,臺北:果力文化,2015。
- Conrad D Totman, The green archipelago : forestry in preindustrial Japan , Berkeley :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9.
- Ciancio O. and S. Nocentini, “Forest management from positivism to the culture of complexity,” in M. Agnoletti and S. Anderson, Methods and approaches in forest history (Wallingford, Oxon, UK ; New York, NY, USA : CABI Pub. in association with the International Union of Forestry Research Organizations), pp. 47-58.
- Keith Thomas, Man and the Natural World: Changing Attitudes in England 1500–1800, New York : Pantheon Books, 1983。漢譯本:Keith Thomas著、宋麗麗譯,《人類與自然世界—1500-1800年間英國觀念的變化》,南京:譯林出版社, 2008。
- Philip Lymbery、lsabel Oakeshott 著;鄭襄憶、游卉庭譯,《壞農業:廉價肉品背後的恐怖真相》,臺北市:如果,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