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段人們耳熟能詳的傳言。
1789 年 7 月 14 日的深夜(或 7 月 15 日的凌晨),西歐的世界,依著既定的節奏漫步,有許多人安睡,也有許多人輾轉難眠,難眠的人各懷心思,安睡的人自尋夢境。無論是成眠與否,這一夜後,他們的世界,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日興日落、月隱月昇,路易十六或許正回憶著適才的對話。
王的耳畔猶然迴盪里昂庫爾公爵的言語:「巴士底獄被攻破了」。
可能是出於訝異,也可能是基於震怒,乍聞此消息的路易驚呼:「這是暴動!」
然而,在他身邊的公爵卻說:「不,陛下,這是革命。」
這之後,人們所熟悉的巴黎與法國一去不復返。
此後的歐洲,見證了法國政治更迭,看王室殞落、看共和初興,一直看過恐怖統治、帝國宏圖、王室再臨、共和次興、帝國重起……。法國在歐洲的舞台上,每一旋身便轉了次面具,每一張面具的工匠都聲明,自己的手藝遠比上一張高明。
人們似乎再也記不得法國的原貌,只記得它每一次旋身時,隱約仍聽得到 7 月 15 日凌晨的繾綣餘音:「那是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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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耳聞形形色色的革命,從美國獨立革命、法國大革命,到民國革命、俄羅斯革命,乃至科學革命、工業革命、文化大革命。在我們的世界裡,高舉「革命」大旗的人們彷彿相信,「革命」是解決困境的特效藥,藉由「革命」,徹底推翻現在的種種磨難,也藉由「革命」實踐他們所企盼的理想。
「革命」成為橫跨現在與未來的橋樑,它破除腐化的現在,開創美好的未來。
這是我們所認識的「革命」,然而,如同多數的詞彙一般,「革命」也有一段我們不甚熟悉的過去。那時的「革命」,和未來還沒有這麼大的關聯。
人類曾經相信,自己的生命與滿天星斗相輝映,彷彿夜空中的閃爍,映照著自己生命的脈動,所以,彗星消逝總會招致惶恐、將星殞落總會浮動軍心。
「革命」,就是在這樣的背景,降生於人類的語言中。
回溯「革命」的前生會發現,它有兩道軌跡,一在天上,一在人間,看似遙相對望,卻又隱隱相連。今日「革命」的英文 revolution,源自拉丁文 revolutio,字面的意義是「轉變」,但在兩道不同的軌跡裡,這樣的「轉變」各有不同的意涵。
從「革命」在人間的前世開始吧,畢竟那是我們比較熟悉的往事。「革命」在人間,指的是不同政治體制的「轉變」,然而,人們更愛用「轉變」一詞,而非現代的「革命」(revolution)。
我們或許還記得,以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為本,對政治體制三大原型的討論,佔據了歐洲文人心靈很長的一段時間。柏拉圖說,「革命」,便是人類政治體制,在王權、貴族、與民主三者間的「轉變」。
我們應該也還記得,亞里斯多德是個對老師頗為嚴厲的學生。他說,老師柏拉圖的「革命」,太過簡便。「革命」當然是政治體制的「轉變」,但「轉變」卻可能有幾種不同的方向。
亞里斯多德說,有時候,「轉變」是徹底地改變前一種政治體制,例如推翻王權,擁立貴族。也有的時候,「轉變」只是稍微改善原本的體制,讓體制漸趨完美。
在我們的世界裡,或許有人會說,這是「體制內改革」與「體制外革命」的差異,兩者截然不同。但在亞里斯多德的世界,這只是「革命」在人間的兩個人格。在那個世界裡,「革命」,就是政治體制的「轉變」,任何形式的「轉變」都是「革命」,而這樣的「革命」,只是自然律動中的一環。
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各自用了不同的詞彙,描述他們口中的「轉變」,雖然詞彙不同,但在後世的翻譯裡,都將他們的「轉變」翻譯為「革命」。
這段插曲,給了我們一個小提示。顯然在古希臘,人們還沒有一個共通的詞彙,來討論政治體制的轉變;而「革命」也還不是一個討論政治變遷時,常用的詞語。即便到了古羅馬,比起「革命」,人們更常用「事物的變遷」(mutation rerum)來說明政治體制的轉變。
用「革命」翻譯從前歐洲人筆下的政治變遷,有時候是以我們的詞彙,重寫他們的意涵。也因此,「革命」在人間的面貌,有時是後人所賦予他的前生。
人們開始較常以現代的「革命」(revolution)這個詞彙描述政治變遷,是十七世紀以後的事情。在此之前,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歐洲人對「革命」在天上的人格,更為熟稔。
「革命」的另一個前生,是天體的運行。
由於天體運行有一定的規律,「革命」的天文意涵,也因此常被用來形容人間的事物變遷。波利比亞斯用「革命」來說明政治體制的變動規律,便是挪用了「革命」原屬天上的含意。
除卻以人間政治比附天上星辰外,「革命」還有另外一個意思,也是從天體運行衍生而來。
人類很早便發現,天體運行有其周期,從此而來,「革命」的另一層意涵,便是時間的循環律。中世紀晚期的文豪喬叟說,一天二十四小時,便是季節的自然循環,喬叟說「自然循環」時使用的字,便是「革命」(revolution)。
「革命」的天上人格衍生了許多不同的意涵,但最為歐洲人熟知的,卻還是它原始的意思:天體運行。而這個事實,則反應在一本書的命運上。
那是宗教改革以後,歐洲文人最為熟悉的書之一,也是講述「革命」最著名的書籍。在它出版以前,歐洲文人圈已有關於這本書的流言蜚語,人們說,這本書異想天開,想要扭轉上帝的令旨。在它出版後,分裂的基督信仰世界難得團結地批判它的作者。有人說,這是本沒有人要讀的書,但近期的研究卻說,它幾乎被十八世紀以前歐洲每一位數學家、科學家與天文學家私藏。
書的作者名叫哥白尼,書的中文譯名是《天體運行論》,英文譯名是 On the Revolutions of the Heavenly Sphere,拉丁文原名則是 De Revolutionibus Orbium Coelestium。
從十七世紀中開始,到十八世紀中的時間,是個屬於轉變的年代,許多承襲古典意涵的詞彙,在這個年代開始有了新的面貌。「革命」在這個年代,也有了新的意義。
這時的「革命」,結合了天體運行的規律,開始成為歐洲人討論政治變遷時常用的詞語。它是一種政治變遷,是現有政治體制腐化後必然要有的「轉變」。它也是一種自然循環律,如同天體運動的周期周而復始,使已然消逝的美好重現眼前。
當時的人們相信,政治體制的初衷,是要保障公民的自由。當體制腐化威脅自由時,公民可以透過「革命」,顛覆現在的體制,恢復已然淪喪的自由。
二十世紀初一位著名的哲學家說,這樣的「革命」,並沒有要開創新的理想時代,而是要重建失落的過往輝煌。著名的美國獨立革命,便是要抹除腐化的英國政治,重建失落的共和與自由。她還說,這種「革命」依舊帶有古典的味道,現代意義的「革命」,唯有在法國大革命以後才會出現。在那之後,「革命」屬於天上的前生消逝,唯一留下的,是它代表政治變動的人間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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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場引起政治變動的「革命」,都是一場內戰。它可以是為了重建消逝過往,而與現存體制衝突的內戰,也可以是為了開創理想未來,而否定現存體制的內戰。
無論是重建還是創新,現存的體制,都是「革命」試圖銷毀的對象,而「革命」的目的,也都是為了實踐使人們自由乃至幸福的理想。為了這樣的理想,人類目睹了許許多多的「革命」,但「革命」真的落實理想了嗎?
曾經有個人說,「革命」是支配者與被支配者間的內鬥,發動「革命」的人往往以為,支配者是濫用政治權力的那群人,但這些人卻不知道,真正的支配者,其實存在於社會的每個角落:工廠主人是工人的支配者、公司老闆是員工的支配者。換句話說,擁有經濟資源的人,永遠都是社會上的支配者,只要經濟資源不平等存在,社會上的支配者也會存在,而只要這些支配者存在,「革命」的理想,就永遠無法實踐。
這個人說,法國大革命之所以失敗,便因為革命者沒有意識到社會結構的問題。他也說,真正的「革命」只有一種,那是一場由全世界缺乏經濟資源的人聯合而起,徹底破除現存經濟資源分配不均的「革命」。
「革命」有著意義紛雜的前生,讓時間重新回到 1789 年的那一夜,公爵所說的「革命」,是什麼意思呢?
在公爵親口說明以前,我們可能永遠沒辦法得到確切的答案。然而,我們卻可以透過另一個人的筆觸,得知十八世紀另一場「革命」的意涵。
時間是 1815 年 8 月 24 日,絕交十餘年的約翰.亞當斯與湯馬斯.傑佛遜於三年前重修舊好。在一封寫給傑佛遜的信裡,亞當斯問自己也問傑佛遜,他們兩人奉獻青春的那場「美國革命」,到底是什麼?
那不是戰爭,也不是獨立建國。亞當斯說,真正的「美國革命」,是人民智識的啟蒙。(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