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國家都有國父(Father of the Nation),而且國父可能不只一個,統稱開國元勳(Founding Fathers)。西方最早有國父之稱者,可能是羅馬共和時元老院授予的”Pater Patriae”,即「祖國之父」,而第一個被授予此稱號的是著名演說家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因其平定了推翻羅馬共和之陰謀。羅馬帝國建立之後,許多皇帝被授予此一封號。世界各國除了國父,另有國母之稱,意指君主之母,或對國家有重大貢獻的女性。
孫文被稱作國父,始自 1925 年 3月其逝世之後,時蔣中正在作戰途中,獲悉此訊息,於 3 月 30 日所致之悼詞,提到「我們的孫總理,是中華民國的國父,國父死了,我們應該作何感想?」同時,在廣州代理孫文大元帥職務的胡漢民,亦稱「先生為民國國父,蓋中國數千年均為專制政體,先生首創民國,共和中經幾次破壞,均由先生竭力挽回。」
其後,許多中國國民黨人以個人身分稱孫為國父,惟黨務文書及集會中,仍稱總理。國民革命軍北伐結束之後,國民黨以黨領政,不僅國民黨人稱孫為總理,非國民黨人服務於國民政府者亦稱之;會議場所懸掛孫的遺像,會議程序亦須「恭讀總理遺囑」。
1939 年 11 月,中日戰爭正在進行,於中國國民黨第五屆中央執行委員會第六次全體會議,林森等以孫總理「領導國民革命,興中華、建民國,改革五千年專制政體為共和國家,解放全民不自由之束縛,復興民族,躋中華民國在國際上有自由平等之地位」,提出「擬請尊稱總理為中華民國國父案」,全會決議該案交中央執行委員會辦理。
1940年3月21日,中國國民黨第五屆中央執行委員會常務委員會第一四三次會議,一致決議通過該案。3月28日,中執會將此決案函送國民政府,次日通令各級黨部。4月1日,國民政府訓令直轄各單位遵照辦理,惟訓令並未明定場合及範圍,亦未提及民眾機關,以致無所憑據。國民政府乃於5月29日訓令三項原則:一、在政府機關民眾團體應一律改稱國父;二、在黨內稱國父或總理均可;三、坊間已印就之圖書文字,不必強令改易。[1]以上即孫文被正式稱作國父之過程。
孫文被尊為國父,關於他的思想學說與其個人之研究,賡續出現,紮實研究者有之,歌功頌德者有之。諸多著作中,影響最大的還是教科書。書中對孫的事蹟及學說,評價極高,深刻影響莘莘學子對相關歷史之看法。
《國父們――被遺忘的中國近代史》一書,突破先前過於尊崇孫文的歷史敘述,回到清末革命現場,有別於過去以孫文為主軸的革命敘述,除談論孫個人之行止,亦將焦點置於孫文周邊的夥伴,企圖打破定於一尊的國父論述,彰顯清末其他革命志士亦有不下於孫文之功績;由是,國父可以是複數的「國父們」。
書分八章,各章皆突出重要革命志士的個性及作用,敘述了黃興、宋教仁、孫文、汪精衛、陳炯明及光復會成員蔡元培、章炳麟、徐錫麟、秋瑾,和參與武昌革命的新軍志士。本書不但有助於對清末革命歷史不太清楚的讀者,了解革命黨人動態,亦提供大量革命逸事供讀者閱覽。作者文筆通俗流暢,尤值得一提。清末史料,常文白夾雜,一般人不易閱讀,作者將這些史料消化之後,以現今口吻及平易近人之筆呈現,尤善擷取史料中有趣的部分作發揮。
像是徐錫麟槍擊恩銘失敗的過程,作者參考自馮自由《革命逸史》一書,原書所述為:
錫麟之本意欲以一槍擊死恩銘,當即轉向左以擊藩司,復向右以擊臬司。而令伯平、宗漢分擊兩旁侍立之各道府州縣官,不料其眼近視,不能識其命中與否,遂向恩銘亂放,伯平、宗漢亦隨之而亂放。恩銘身中七槍……皆非致命傷也。[2]
作者的敘述為:
本來按照徐錫麟的理想情節:他先一槍蹦掉恩銘,之後雙槍縱橫,連續開火斃掉恩銘旁邊所有官員!至於丟炸彈的同志以及跟在徐錫麟身旁的兩位同志,也會一起掏出雙槍,然後解決門口附近的所有官員,徹底癱瘓安慶的官僚系統!……
如果徐錫麟真能實現他的計畫,光復會不只能成功地發動起義,還會留下媲美好萊塢電影的經典動作場面。但幻想是美麗的、現實是殘酷的,真實情節是:
當徐錫麟掏出雙槍要對準恩銘時,他發現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處!
原來他老兄「近視」,根本無法瞄準目標啊!所以他只好「亂槍掃射」,結果恩銘身中七槍……卻沒有一槍被打在致命部位,讓這位老兄竟一時沒死成!(頁81)
從文言轉白話,並加了不離史實的補充敘述,雖篇幅增加了一些,卻能十分突顯這段歷史有趣的地方,這顯示作者優異的講故事能力。此外,書中不時夾雜時下年輕人的網路用語,如打醬油(頁31);在敘述陳炯明之章,標題則以「囧名之下」稱之,一方面取其同音(炯明、囧名),一方面網路用語之囧,有尷尬、無奈、受不了或被打敗等意思。從這些地方,在在可見作者之通俗寫作能力及巧思。
由於本書是通俗讀物,且以極為淺近的口吻作敘述,無法長編大論,因此難以避免簡化歷史,論點因此有可再商榷之處。像是本書或許限於主題,有濃厚的英雄史觀,常有個人對歷史有關鍵影響之敘述,如提到二次革命,作者謂軍閥混戰「正是孫文發動二次革命所造成的不良影響吶!」(頁23)實則軍閥是清末以來長期演變的產物,恐非孫文一人能夠影響。[3]
提到《臨時約法》的推出,作者的敘述顯示這是宋教仁個人限制袁世凱的謀略(頁39),其實,《臨時約法》起草時,宋教仁根本不在國內,該法是多人的結晶。[4]再如,作者認為孫文歷史地位的優越,是蔣中正個人「假造真相」的結果,而孫文生前地位並未特別崇高(頁26),此一指控,極為吸引目光,下文略作探討。
中華民國產生國父的時代背景,與「華盛頓神話」在晚清以來之建構有關。當時,對於美國開國領袖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的正面刻劃日漸增多,雖美國並無單一的國父,但美籍在華傳教士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1838年於新加坡刊印的《美理哥合省國志略》,首度以中文稱華盛頓為國父。此一稱呼,其後為許多華人所引用,如梁廷枏1946年的《合省國說》,讚揚華盛頓的品德,謂美人於其去世後,「群尊之曰國父」。
在諸多著作的吹捧之下,華盛頓是美國民主制度的創建者,也如同中國三代之聖君,是為「異國堯舜」。從歷史的大脈絡來看,晚清以來逐漸形成的「華盛頓神話」,正是孫文走向國父聖壇非常重要的思想動力根源。[5]
孫的英雄形象,很早便被塑造出來,1896年所謂「倫敦蒙難」,透過傳播媒體的報導,使其聲名大噪。[6]1905年同盟會成立,其作為全國性人物領導革命,已獲認同。
當然,正如作者所言,在革命黨內部,孫非英雄,也非聖人。但在1920年代國民革命運動的浪潮之中,孫文在知識分子群體心中,已占國家級領袖地位,像是1922年11月北京高等師範學校校慶舉行一場民意測驗,問當今中國人你最佩服哪一位?結果回答孫文者最多,占27%;1923年12月北京大學校慶也舉辦一場民意測驗,問你心目中國內或世界大人物是哪幾位?結果在國內大人物中,孫文亦居首位,並與第二名陳獨秀票數差距甚大(473票對173票)。
在民間,甚至有「靠孫中山吃飯的行業」,如藉販賣孫文相關書籍維生,甚至有「孫公紀念品」,即箋(上刊孫文遺墨)、封(上刊孫文遺墨)、筆(上刊孫文遺訓),凡購買《孫中山評論集》者,憑書內所附贈券,可得上述箋一束,「俾得永遠紀念」。[7]
因此,蔣中正個人無疑有塑造自己是孫文傳人之企圖,並以其權力操弄孫文之歷史敘述,但將孫文拱上國父,並彰顯其歷史,非僅其一人所為。國民政府中派系龐雜,亦不宜將國民政府所作所為,全與蔣劃上等號。其實,作者大量引用的馮自由《革命逸史》,其第二集封面便由蔣中正題字,若蔣真要澈底「假造真相」,何必為此書背書?正如作者強調清末歷史的多元內涵,孫文日後形象何以如此,其實也是個複雜的歷史課題。
據作者說,本書寫作目的,是提供讀者更多的刺激及疑問,然後有機會探索出「屬於自己的歷史」,他希望讀者不斷去思考「為何我們不知道這段歷史?這段歷史真相為何?」並去質疑作者所言是否真確(頁252)。從上文的討論,作者無疑已經成功達成其目的!
(作者為國史館修纂處助修)
[1] 李雲漢,《中國史述》,第3編(臺北: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1994年11月),頁503-510。
[2] 馮自由,《革命逸史》,第5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7月),頁73。
[3] Hsi-sheng Chʼi, Warlord politics in China, 1916-1928 (Stanford, Calif. :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pp. 11-35.
[4] 張國福,〈關於《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的起草日期和主稿人問題——兼述《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制訂過程〉,《北京大學學報(哲社版)》,1984年第1期,頁89-92。
[5] 潘光哲,《華盛頓在中國——製作國父》(臺北:三民書局,2006年5月),頁27-69、139。
[6] 參閱黃宇和,《孫逸仙倫敦蒙難真相:從未披露的史實》(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8年10月)。該書對所謂「倫敦蒙難」過程,有極細緻的考證,並以相當篇幅探討孫文英雄形象的樹立過程。作者為英國皇家歷史學院院士、澳洲國家社會科學院院士,對孫文的研究甚為深入。
[7] 潘光哲,《華盛頓在中國——製作國父》,頁139-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