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藍儂(John Lennon)很年輕的時候曾經以粉絲的口吻說過:「在貓王之前,世界沒有巨星」(Before Elvis, there was nothing),可是很多年後,他卻有點憂鬱地表示:「貓王在入伍的那天就已經死了。」──這其實是有段故事的。
貓王是美國流行搖滾的神話人物,他的明星光環太閃亮,連他的故鄉曼菲斯(Memphis)城都幾乎和他劃上等號,即使此地在貓王出現之前,已經有深厚的音樂淵源。貓王的轉變,還有他的崛起,與美國主義、商業操作以及當時流行樂界試圖突破黑白族群疆界有很大的關聯。
1989年,偏好黑白畫面的鬼才導演賈木許(Jim Jarmusch)拍攝了第一部色彩效果濃艷講究的電影《神秘列車》(The Mystery Train),取景於貓王故鄉曼菲斯城,片名引用的是貓王剛出道時在當地「太陽唱片」(Sun Records)公司翻唱的一首經典藍調,由貓王的另一首歌〈藍色月亮〉(Blue Moon,試聽)和一聲槍響串起三段如夢似幻的荒誕際遇。
賈木許特別鍾愛地方與音樂性格強烈的演員與電影,這些元素最好同時具備頹廢與幽默的神祕特質,有點野性,有些癲狂,好像人人隨時都能浪跡天涯。為此,賈木許偏好在頹圮的城市角落或鳥不拉屎的公路荒漠拍片,尤其喜歡替欣賞的音樂人量身打造電影角色〔而不是先有了劇本,再去找適當的演員來演出〕,所以「劇情」通常是服務場景、人物與音樂等元素的手段,而不是構成一部電影的主要條件。
貓王以外的曼菲斯
在《神秘列車》中,音樂人湯姆‧威茨(Tom Waits)替深夜電台DJ配音,「嚎叫的」杰‧霍金斯(Screamin' Jay Hawkins)飾演飯店櫃台人員,喬‧史卓莫(Joe Strummer,The Clash的主唱)則飾演第三段故事中的主角。這幾人的曲風和舞台形象綜合起來,轉化為電影影像與氛圍,那種憂鬱、戲謔,挑戰現實的迷幻感,就是賈木許作品的調性。
田納西州的曼菲斯是搖滾和藍調等美國音樂的發源重地,同時也具備了賈木許所鍾情的幾個關鍵元素,這個充滿舊時代風情的老城,在音樂史上有承先啟後的地位。貓王還沒有出現之前,曼菲斯本來就是以南方音樂著稱的重鎮,只是貓王結合鄉村與藍調音樂,注入新的元素,將原本風行於美國南方的音樂普及化,不但打入白人主流市場,並在傳媒的推波助瀾之下引領世界潮流,成了影響披頭四等搖滾團體的流行「搖滾」先驅,也使得曼菲斯成為全球歌迷朝聖的熱門景點。《神秘列車》為了烘托這個地域和音樂背景,無論在場面調度、語言、造型、節奏上都充滿R&B、藍調,甚至rockabilly[1]風情,更不用說電影原聲帶與歌手演員陣容皆有向這個音樂之都致敬的格局。
從貓王於1953年走進「太陽唱片」那天起,一直到他1977年在「雅園」溘逝,貓王與曼菲斯城關係之緊密不可言喻,在世界流行音樂史上的代表性也可說空前絕後──披頭四早年對貓王的崇敬之情眾所皆知,約翰‧藍儂才會說出那句經常被人提起的話:「在貓王之前,世界沒有巨星」,《神秘列車》裡日本女歌迷也認為曼菲斯是「貓王之城」(city of Elvis)。
不過賈木許不願意歸順於這個將貓王神格化的觀點,他要拍的不是「雅園」(Graceland)[2]那種名人聖地與英雄人物的故事,他顯然喜歡「太陽唱片」之於貓王的意義,更勝「雅園」之於貓王的意義。因此,在第一個故事中,日本女歌迷和男友在爭論到底要先去「雅園」還是「太陽唱片」的時候,賈木許透過男友之口,說出一串發跡於曼菲斯、同樣也曾和「太陽唱片」簽過約的唱將之名(Carl Perkins、Howling Wolf、Jerry Lee Lewis、Roy Orbison……),提醒觀眾此地不是只有出過貓王這樣一位音樂才子,曼菲斯人才濟濟,音樂傳統淵遠流長,只是貓王的鋒芒太盛,將其他人的光芒掩蓋了。
賈木許甚至安排了曼菲斯的地方節奏藍調歌手與電台DJ路夫斯‧湯馬仕(Rufus Thomas,試聽)在火車站現身,以親善大使之姿迎接剛抵達這座城市的日本情侶,因為路夫斯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曼菲斯之王」[3],他的音樂更深植於當地,而且他經常在當地音樂人窮困潦倒時扮演伸出援手的守護者的角色,對曼菲斯有更長久、更深入民間的影響力。
不僅如此,賈木許還在第二個故事中安排了一個有弦外之音的設計,他讓貓王的鬼魂現身,但是讓貓王的形貌維持在1956年的青春模樣,那是賈木許認為貓王「精神」死亡的時間點[4],也呼應了後來約翰‧藍儂聽聞貓王死訊時說過的那句悲傷回應:「貓王在入伍的那天就已經死了」。
約翰.藍儂︰「貓王在入伍的那天就已經死了」
要了解這句話的含義,必須快轉貓王的一生:貓王在1954年開始展露頭角, 1956年的聲望已經如日中天,巡迴演唱、媒體曝光和盤據排行榜的多首熱門歌曲已經讓貓王變成家喻戶曉的偶像巨星,所到之處無不萬人空巷,1957年,貓王已經累積了雄厚的資本,購入擁有十八個房間的雅園豪宅,卻也收到了兵單,他的經紀人為了不讓兵役影響到貓王人氣,讓貓王進錄音室預錄可以撐過兵役空窗期的歌曲,持續巡迴演出,並且開始讓貓王加入美國最強大的明星生產機器:好萊塢,開始拍攝品質不佳的偶像包裝電影。
1958年,貓王入伍,當兵兩年人氣依然火紅,在這個時期,貓王的青少年偶像身分悄悄產生了一些變化,他已經不只是流行性感偶像歌手──深陷越戰泥沼、冷戰時期的美國此時需要一個受到民眾愛戴的人物來宣揚美國「政治正確」的意識形態,剃掉招牌鬢角油頭、堅決表示不接受特別待遇的貓王,正好是與美國政策結合的絕佳宣傳人物,貓王一洗當年因為抖腳被主流批評為不正經壞孩子的形象,受到國家最高宣傳單位的正名,開始在不自覺中被冠上了「愛國者」的標籤。1960年退伍後,貓王持續投注於一系列好萊塢爛片的拍攝,雖然配合電影產出的原聲帶曲目依然受到歡迎,但整整九年的時間,貓王都無力甩脫影業機器控制,額外推出專屬於自己的作品,直到1969年,才重新發行屬於自己的專輯,這張專輯的名稱就是: From Elvis in Memphis 〔專輯試聽〕。雖然在精神上,走到此刻的貓王已是滄海桑田,但這張專輯的名稱似乎想力挽狂瀾,找回當年那位曼菲斯的唱歌少年。
法國社會學家艾德嘉‧莫杭(Edgar Morin)曾在1957年出版了一本討論明星效應的書《大明星:慾望、迷戀、現代神話》(Les Stars)[5],特別指出二十世紀美國好萊塢打造明星神話的運作模式,還有粉絲與明星互相依存的關係。
莫杭1972年這本書的再版中,特別增添了〈明星體系的黃昏〉和〈明星之死而復生〉等章節,補充說明自從60年代之後好萊塢明星體系點石成金的機制為何開始衰微。貓王進入好萊塢變成商業魁儡的時間點,恰好就在明星體系日漸消亡的這個時期,1955年詹姆士‧狄恩(James Dean)的英年早逝象徵了這個轉戾點,1962年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帶有政治色彩的神秘死亡,更提早宣布專門出產時代明星的好萊塢工廠開始當機──明星墜入凡間,再也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完美樣板人物,而當貓王開始為好萊塢作戲,進出白宮,推銷愛國意識,穿著號稱能在全球宣揚美國精神[6]、繡有「老鷹」圖騰的閃亮秀服,他確實已經和最初走進「太陽唱片」只是想為媽媽錄製一首生日快樂歌的純真年代漸行漸遠。
貓王在曼菲斯的一生,同時還和重要的美國民權運動史重疊。1955年當貓王開始享受累積的名望之時,美國南方仍舊實施種族隔離政策,知名的「蒙哥馬利公車運動」(Montgomery Bus Boycott)的事件就發生在這一年,起因是一名十五歲的黑人女孩拒絕讓座給白人,隨後遭到拘捕,引起黑人罷乘公車的杯葛,包括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等眾多民運人士現身支援。
此後,全國性的民權運動接連展開,1968年,反越戰風潮達到高峰,追求和平與公平正義之聲遍地開花,曼菲斯發生了環境衛生勞工的罷工示威,馬丁‧路德‧金抵達曼菲斯發表他此生最後一場現場演說〈我已到達頂峰〉(I've Been to the Mountaintop),從曼菲斯的種族歧視談到理想的美國未來願景,隨後卻不幸在當地旅館遭到槍殺,同年,美國民權法案通過。當全世界在擁抱貓王這位以翻唱黑人傳統歌謠出名的歌手同時,這十幾年間,曼菲斯正經歷一場追求民權的劇烈陣痛,儘管表面上貓王的歌打破了黑白種族的界線,但實際上那條界線仍固執地存在,貓王的光環在某種程度上掩藏了曼菲斯的歷史陰影。
笑鬧中顛覆貓王神話
賈木許對於這個時空背景當然不可能毫無自覺,他在《神秘列車》裡刻意拍攝了城裡貓王銅像的畫面,硬是說貓王和「佛陀」、「自由女神」長得很像,還讓一個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只會惹是生非的脫線小子被冠以「貓王」的暱稱,笑鬧中意圖顛覆神話的手法顯而易見,賈木許借用了曼菲斯和貓王的特殊歷史意義,玩弄黑色幽默,開了美國文化幾個玩笑,毫不掩飾他長期以來對美國英雄主義和明星產業的質疑,貫串全劇的那顆子彈,也足以讓人做出各種有趣的解讀。
在《神秘列車》的第二則故事裡面,那名舌燦蓮花說服顧客買下所有報章雜誌的小販、那名販售貓王鬼故事又強迫人出錢買下「如假包換貓王用過的扁梳」的大騙子,都讓人想到資本主義世界和美國政壇如何包裝神話,出於私利、無所不用其極推銷的動機。賈木許更安排了多次機會讓演員脫口而出「美國文化」、「這裡是美國」這些台詞,但是每次搭配的場景都相當滑稽,包括第一段故事中,日本情侶聽到了槍響,一人問:「那是槍聲嗎?」另一人面無表情地回答:「可能喔,這裡是美國。」
什麼都是可以出賣的,當然什麼也都可以假裝,在《神秘列車》的裡面,梳了個油頭的男子,就可以被人視為貓王了。陰魂不散〔另一種說法是永垂不朽〕的歷史名人,儘管不見得能像貓王那樣肉身不滅、分身滿天下〔至今仍在賭城替人證婚、在秀場表演〕,還是能以不同形式 「活」在日常生活之中,有時成為課本與創作題材,有時在十字路口當偉人銅像,有時變成一座城市的指標人物,時時提醒來者:他們曾經在這座城市裡活過,參與了你腳下這片土地的歷史、改變了這座城市單純的意義。
明星作為城市的吉祥物
任何人獲得了明星地位(stardom),以此為軸心發展出來的「產業」勢必無法避免。比如莫札特,他幾乎已經是奧地利薩爾斯堡(Salzburg) 的吉祥物,儘管這座鹽城曾經收留多如過江之鯽的風雲人物,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光環〔或陰影〕可以超越他,至少促銷巧克力球的能力沒有。[7]莫札特的身影變成了小小的包裝紙和圖騰,在許許多多的商品與博物館玻璃窗後凝視著我們,讓他偶爾看起來更像穿著紅制服的地方行銷業務。我們去利物浦(Liverpool)很難不想到披頭四,去史特拉福(Stratford-Upon-Avon)很難不想到莎士比亞,事實上,很多時候,大家根本是因為那些神話般的人物才去拜訪這些城市;史特拉福原本只是個平庸的鄉下小鎮,旅人卻因為看到了號稱被莎翁睡過的小床,忽而感到值得,小鎮似乎也產生了十四行詩般額外迷人之處。
人們在歷史的遺跡裡挖掘不朽、膜拜神話,瞻仰名人故居、在墓碑前慎重地留下鮮花束束,在那虔誠而近乎見證奇蹟的朝聖過程中,感覺與傳奇親近,如同在杜莎夫人蠟像館和劉德華蠟像合影那種親近。巨星所盛放的光芒對凡人的吸引力,就像方糖之於螞蟻那樣難以抗拒。貓王就是曼菲斯的神話、曼菲斯的糖衣。
《神秘列車》一開場播放的是1955年貓王版本的〈神秘列車〉[8],但是電影結尾卻把這首歌的詮釋權重新交還給第一位在「太陽唱片」錄製這首歌的演唱者,改播曼菲斯藍調歌手朱尼爾‧帕克(Junior Parker)1953年的版本〔試聽〕,這是相當委婉動人的安排。〈神秘列車〉這首歌一開頭就唱:
Train I ride, sixteen coaches long
Well that long black train got my baby and gone
算一算,從1953年貓王踏進「太陽唱片」,一直到1969年他錄製From Elvis in Memphis 專輯,十六年間,發生了太多不可預期之事──誰知道太陽唱片給貓王的是一張搭乘神秘列車的車票呢?貓王這一生有許多在火車上拍攝的照片,除了他經常搭乘長途火車到其他大城市錄製節目、唱片與巡迴演出之外,搭火車也方便他在各個停靠站與萬頭鑽動的歌迷會面。旅行的列車經常被使用為一種人生的借喻,這點對貓王來說特別寫實。
《神秘列車》讓我們看到,漫漫人生旅途中,賈木許特別擅長敘述B面(B-side; flip-side)的故事,這些故事可能上不了檯面,不可能變成主打歌,顯得不夠莊嚴,不可理喻,缺乏勵志的表現,但無論如何還是比偉人銅像有趣太多太多,那種小小的趣味就好像──夜半三更,偶然聽見電台播了一首自己喜歡的歌。
[1] Rockabilly,結合鄉村、藍調、福音音樂的曲風,搖滾樂的前身,50年代以貓王為首,將風格發揚光大。
[2] 貓王故居,也是世界上最知名、參訪人數最高的搖滾名人居所。
[3]見Ian Johnston訪問賈木許的紀錄連結。發表於Louder Than War音樂網站,2011年1月3日。
[4] 見註3。
[5] 台灣譯本由群學出版社發行,鄭淑玲翻譯。
[6] Guralnick, Peter. Careless Love: The Unmaking of Elvis Presley. New York: Back Bay Books, 1999. 478.
[7]莫札特巧克力球(Mozartkugel,又稱Mozartbonbon)是1980年薩爾斯堡的皇家甜點師保羅‧福斯特(Paul Fürst)研發命名,1905年更以此巧克力在法國巴黎世界博覽會奪得金牌,引起仿製風潮,成為當地隨處可見的名產。
[8] 〈神秘列車〉這首歌是貓王於太陽唱片發行的黑膠單曲〈我忘記要記得遺忘〉(I Forgot to Remember to Forget)的B面單曲。當時的A面單曲主要是希望主流媒體注意的主打歌,B面則有附贈性質,不過貓王打破這個通則,他所發行的許多B面單曲都獲得和A面單曲一樣的廣大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