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考究就是愈想釐清面目,反而會引起愈多不必要的誤會。
應景一點,就來聊鬼。
首先,「中國古代有無鬼月」這個命題,就有很大的討論空間。假使我們崇敬仁義禮智信,即把儒家孔孟以來之學說當做中國古代的源頭,那麼就必須確信「中國古代無鬼月」此一事實。因為孔老夫子他就不知何謂鬼月。禮記曰:
是月也,農乃登穀。天子嘗新,先薦寢廟。命百官,始收斂。完堤防,謹壅塞,以備水潦。修宮室,壞墻垣,補城郭。
整個農曆七月,是修築硬體設備的大好時機,所謂諸事不宜的鬼月,在秦漢以前卻是農忙告了一段落,把各種農作物獻給天子,忙修水堤城塞的時候。這對懼農曆七月為鬼月而不敢買房子的現代人而言,是多麼地難以想像啊。
那麼,如果我們願意把眼界放寬,將秦漢甚至唐宋以後才培養出來的習俗,也要當做中國古代的一部分的話,那麼「中國古代」,依舊找不到現在華人社會所見的這種陰氣森然的鬼月。
一切得從佛教傳入中國說起。早期部派佛教以及現今能見的上座部佛教,即有所謂的「結夏安居」,在印度整整三個月的雨季中,僧人固定在一個結界範圍內,以不傷害勃發的蚊蟲草木為原則,劃定結界,安坐三個月。
佛教傳來中國之後,因為季節氣候的不同,漢傳的結夏安居則明訂為農曆的四月十五至七月十五,因此七月十五又稱佛歡喜日。
根據《盂蘭盆經》記載,就是在七月十五這天,由於僧人解除了安居的結界,是接受十方善信供養的大好日子,故經中強調能於此日供養諸僧,能令亡者獲大福報、大利益。盂蘭盆節,指的就是獨獨七月十五這天。這原本就只有一天的鬼日,怎麼能被稱做鬼月呢?
《東京夢華錄》提到:
先數日,市井賣冥器靴鞋、金犀假帶、五綵衣服……及印賣《尊勝目蓮經》……自過七夕,便搬目連救母雜劇,直至十五日止。
可見得雖然沒有發展成鬼月,但已經把原本只有一天的宗教盛會,鬧成最多十五天,而至少也有八天的大型嘉年華。可是無論怎麼看,一直到北宋年間的鬼月,都不像今天華人地區的鬼月這樣充滿禁忌而且漫長,其實是非常熱鬧而短促的。
再來就是明代頒布的皇曆中,嘉靖三年的七月初一,適宜的事情就有十大樣,包括婚姻、會友、上樑、豎柱、裁衣、沐浴、動土等等,幾乎諸事皆宜。而且這天之後,連著到七月初四都沒有任何禁忌,完全都是好日子。目前有哪個華人地區的鬼月是這樣子過的呢?
也就是說,整個月充滿禁忌的這種現代華人的鬼月,從孔夫子的年代,一直到明代都是不存在的。
常言道:「禮失求諸野。」不如我們就看看日本人是怎麼過這個七月十五日?
從齊明天皇(西元657年)開始,七月十五日就已經有盂蘭盆會的開催紀錄,往後更由大膳職負責盂蘭盆的供養事宜,七月十五日即是官方供僧禮佛、施餓鬼的日子。
其它如蜻蛉日記(西元975年成書)也記載了七月十五、十六兩天,有盆日的活動。從齊明天皇至此的三百餘年間,日本人並未發展出滿滿一個月的鬼月。
最後,長崎的崇福寺(西元1629年創立),是在日的華僑海商兼海盜們所集資成立的,華僑們延請福州的超然法師駐錫,至今也僅保留了七月十五這天,有所謂的蘭盆勝會。
日本的節日、宗教、文化都曾受中國的禮法制度影響,盂蘭盆、施餓鬼這類帶有密教色彩的思想,早先是以雜密的形式存在於日本,自空海(西元804年入唐)將純密金胎兩部帶回日本後,日本的佛教莫不依真言宗的做法而興旺,仿效者有之、更動為己用者亦不少見,但整個日本佛教的十三宗五十六派,只要提到盂蘭盆會、お盆、お中元,依舊只有七月十五這天,頂多衍生為七月十四的迎え火和七月十六的送り火,焚燒稻草召請諸精靈亡魂先人,到陽間接受供養。
有的地方習俗用茄子或小黃瓜當牛馬,讓祖先可以乘之來、馭之去。其中,送り火更是以京都五山的大文字燒最為聞名遐邇,其它處處可見各種盆踊り的舞會廟會,都是日本人的夏日美好回憶。
在日本,盂蘭盆非但沒有變成整個月的活動,更不存在華人社會這種諸事不宜的禁忌,頂多就是說說鬼故事、玩玩試膽大會。耶?等等,在華人社會的鬼月說鬼故事、玩試膽大會?不被長輩們打死才怪吧!
綜觀以上所有文獻之記載,姑且不論東南沿海的華人社會是怎麼把鬼月延長為三十天,甚至發展出鬼門的概念,但至少可以證明從春秋以降,到明代為止,所謂的鬼節盂蘭盆,最多不超過十五天,難以稱月;而且諸事之宜忌,須看對沖與否,與月份無關。
要說中國古代有鬼月,或是有所謂諸事不宜的說法,就是無視了上述這些文獻資料的記載了。
(作者為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創作碩士、歷史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