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這是場科學真理的競技,那麼這場戰鬥的場景便坐落在世界級擂台上。比賽開始前,從選手通道出來的是現役的格鬥老將,可不要被「老」字給欺瞞,這名老將長年貢獻在研究攻擊與防禦,他研發出一套無堅不摧的格鬥套路,其中的細節、技巧也被職業圈的選手鑽研、檢視。
除此之外,選手的名聲更是無可挑剔,比賽的風度與培養後輩的氣度,都讓他在職業圈內備受尊敬。格鬥老將從容的走到壘台上與大會致敬,這時,下面出現一群人用無法忽視的聲音嚷嚷著,該老將如何在各種比賽中作弊、誇大自己的成就、甚至竄改比賽紀錄。這景象完全被 SNG 車全美直播到各地,民眾沒想到一直以來尊敬的選手居然如此卑鄙,報章雜誌上也看得到指控老將的文章。這名格鬥老將茫然,到底發生了什麼?
《販賣懷疑的人:從吸菸、DDT到全球暖化,一小群科學家如何掩蓋真相》從這一名長期關注全球暖化議題的科學老將,班傑明.桑德(Benjamin Santer)的故事開場。故事的衝突點在於桑德多年的研究居然可以被輕易挑戰,尤其挑戰者並非跟桑德站在相同的競技場上,而是以媒體傳播的方式,指控他竄改報告、誇大結果,打擊桑德在全球暖化研究被社會信任的程度,卻始終沒有提出「正確」的科學報告。
作者娜歐蜜.歐蕾斯(Naomi Oreskes)與柯斯. 艾瑞克.康威(Erik M. Conway)發現:在當代不同的科學擂台上,有一群科學家以類似的手段將壘台上的科學家強拉下台成為過街老鼠。被針對的科學家更是跨世紀,連 1970 年代發表《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瑞秋.卡森(Rachel Carson)也難逃一劫。
若干年後,桑德注意到菸草致癌的「爭議」的形成,與自己幾年前的經驗十分接近,故事便拉開了序幕。原來早從 1950 年代起,科學家已經確信吸菸與癌症有關,但研究成果中有許多變項環環相扣,迄今仍無法解決「為何有些人吸菸會得肺癌,有些人不會」等問題。
菸品業成立自己的研究室,延攬弗雷德里克.賽馳(Frederick Seitz)──一個失望美國科學界逐漸「僵化」,扼殺創造力的物理學家,來負責整啟研究。賽馳掌握異常或是未能解釋的細節,強調菸草危害純粹是科學問題;同時,將問題藉由媒體陳列在大眾面前,建立還有爭議的科學證據,讓大眾選擇相信什麼樣的事實。
然而,大眾未能明白「證據」多是菸業投下的煙霧彈。
作者進一步指出,操作這種手法的帶頭的科學家,可不是名不經傳的小人物,而是二戰、冷戰期間擔任美國國家科學院院長,也是雷根政府運輸部的首席科學家。那麼,為什麼科學家會對自己的同儕做出攻擊、扭曲結果?即便科學界試圖「扭正」結果,媒體為什麼仍熱於報導「扭曲」後的結果?
作者認為從美國在二戰後的戰略防禦歷史中,可以看出這種操作手法的一些線索。右翼人士反對 1970 年代的低盪政策,從星戰計畫、核子冬天的辯論,到馬歇爾研究室成立,右翼科學家與外交官員認為只要有足夠的資金,美國可以靠軍事武器取得永久的優勢。
在核子冬天的辯論,羅素.賽馳(弗雷德里克.賽馳的堂弟)批評支持凍核的氣候模型研究是不入流的科學,率先指控對方與社會政治有掛勾。比起菸業以不確定性延宕政策實施,這些人緊抓著幾乎不存在的證據用最深刻、確定的詞彙加強力道,影響對手主張內容的可信度。從這裡可以看到,事實證據不是宣傳主張的必要條件,只要有深諳語言的力量,也可以營造出真理的形象。
酸雨作為全球性的環境議題,在科學家注意到異常時,研究與呼籲都發表在專業的期刊、政府報告中。如果沒有經由整理,把四散在各處的零星證據串連整理起來,實在不是記者、國會人員、平民可以理解的。當這個議題被拋出來,甚至成為全球性的議題與政治行動,美國政府決定組成審查小組,但結果公布時竟爆出刊登出來的版本未經審查小組授權同意,白宮科技政策辦公室改變了報告的走向。白宮也坦承就是要將語氣軟化,強調環境保護所耗費的成本之高,使大眾認為環保行動可能得不償失。
這一切,都與 1980 年代的美國「消除貿易壁壘」有一定的關係,當時政府以擴大長期糧食、礦能和能源供應為方向,政府希望強調「市場對於達成環境品質目標的重要性」。但不論白宮持什麼樣的政治立場,研究內容對審查小組來說不是重點,「同儕審查」的任務包括摘要技術工作小組的政策建議,而白宮的更改,就是干預科學過程。
在關於臭氧層破洞的議題中(本書第四章),佛雷德.辛格──當時美國運輸部首席科學家則進一步指責,科學家從以前就反應過度,不值得信賴。辛格的做法明顯否定了整個科學界,在他之後發表的文章更直接批評、抹黑科學家研究的動機,認為管制氟氯碳化物無疑是有著自私自利的企圖,是腐敗科學界會做的窩囊事。
從第一章我們已經看到,菸業在科學家證明吸菸有害人體事實後,菸業便引發懷疑爭取商業空間。而 1986 年無疑對菸業又是一股衝擊──二手菸可能讓非吸菸者致癌。在第五章中,佛雷德.辛格再次與認為有責任採取限制室內吸菸的環保署為敵。辛格不只用科學不確定等論點攻擊環保署資料不足,未能取得公正性,更直接指控環保署做的是「偽科學」──為個人利益謊稱科學結果。在二手菸的議題上已經不單是打科學戰,那些打擊產業界名譽、生產的科學結果在辛格筆下都成為骯髒的科學垃圾。
更高明的手段則在第七章〈否認再起:對瑞秋‧卡森的修正主義攻擊〉。卡森的《寂靜的春天》在 1960 年初期讓大家注意到 DDT 的危險,影響當時使用 DDT 的策略。《寂靜的春天》在當代比起科學性更具備歷史意義,否認《寂靜的春天》,便是想推翻卡森帶起的環保運動的正向意義,挑戰「管制」的需要。於是,過去卡森在歷史課本被定位為環境運動覺醒的推手,2007 年的網路上竟流傳「大屠殺兇手,罪孽比希特勒更重」,大大翻轉卡森的歷史地位。將卡森抹上惡臭的名聲,這何嘗不是控制歷史、改變意識形態的手段?
《販賣懷疑的人》除了史料收集,對科學社群與網路媒體的分析,可說是本書的另一個亮點。《販賣懷疑的人》揭示了科學家的行動十分可能與政治意識有關連。作者問道:為什麼有一群科學家選擇脫離科學群體扭曲同儕的研究成果?為什麼在新聞媒體樂於傳播「懷疑」?
原來,當科學結果足以影響經濟策略時,竟被視為科學阻礙自由經濟。這些一次又一次提出懷疑的科學家們,幾乎都曾在二戰與冷戰時期服務美國政府,他們認同以強勢的手段維護民主,打擊社會主義。在這些科學家眼中,不論是健康議題、環保議題都如同共產黨所實行的社會主義,用威權的方式管制人民行動,違背民主社會的核心價值。同時,如果承認環境惡化是資本主義的帶來的代價,直接打擊資本主義完美的形象,便會使得自由市場的原則有缺陷。而媒體選擇性地釋放出相關研究消息,同樣也是實踐民主、自由的節操──民主的社會每個人都有言論自由,沒有人的聲音應該被掩蓋;即便是不同的意見,也該如實將消息陳列給社會大眾。
科學就只是科學嗎?科學研究的成果與論述,始終脫離不了時空下的歷史文化影響。
英國 STS 學者 Brian Wynne 讚揚本書作者在史料著墨的用心,特別是作者指出當思考兩方勢力辯論時,誰應該要負起舉證的責任。但 Wynne 也提醒,我們該進一步解釋為什麼科學如此容易被操控?科學研究的不確定性,讓有勢力的菁英發現只要能否認科學的研究方法,就能使正確的知識失去公正性;而當研究成果要進入政策時,科學證據作為最高原則的科學主義(Scientism)反而造成科學的脆弱,讓懷疑可以被輕而易舉地放大。Wynne 認為,公共政策除了涉及科學以外,還有很多面向也需要技術支援,並進一步主張,如果各種不同的因素都被考慮在決策中,科學就不會是唯一的權力中心,也不會是做為反對意見的箭靶。例如,全球環境議題除了科學證據以外,也應將對環境的影響、過度消費等其他社會效益放在與科學相同的水平線評估優先順序。[simple_tooltip content='Wynne, Brian(2010). When Doubt Becomes a Weapon. Nature(466): 441-442.'][1][/simple_tooltip]
《販賣懷疑的人》要處理的不只是科學爭議的脈絡,從本書的語句中可以察覺,作者迫切希望大眾正確的認識科學,理解到「談到全球暖化時我們看到賽馳、辛格、尼倫伯格和幾個少數人的意見如何對看整個 IPCC 的群體智慧,而 IPCC 代表的可是全球幾千位科學家的意見,包括來自不同國家、性格和政治背景的男男女女。這讓我們談到另一個重點:現代科學,是個集體事業。」
任何人有「懷疑」的權利,但「懷疑」有沒有道理、來自何處也需要被抽絲剝繭,而非霸道的打著民主、言論、媒體自由的旗幟來傳播「懷疑」。社會的建立需要一定程度的信任,信任執照、信任學位、信任專業,才有可能建立制度、規則。販賣懷疑,不只是延宕議題的進程,也降低人們對專業的信任水平,搖擺穩定社會的基礎,這也是本書作者擔心的。《販賣懷疑的人》清楚指出誰在販賣懷疑、如何販賣懷疑,也帶出懷疑漫天的後果。藉由本書的引領,讀者能再次檢視周遭的社會議題,重新檢視科學在裏頭的角色作用。
(作者為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