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五月,日本神戶市發生了令人咋舌的驚悚事件,有人將一位小學男童被切下並清理過的頭顱置於某中學的校門口,面向街道,頭顱的口中還塞了一張挑釁的字條。
起初,警方還認為是患有精神疾病的成年人所為,不過經過抽絲剝繭的偵查後,發現這是起連續的殺傷國小幼童的事件,而犯人竟然是位十四歲的國中生。事件的經過如下:
一九九七年二月到五月間,日本神戶市須磨區發生了多起小學生遭刺傷以及殺害的事件(二死三傷)。其中一名女童「彩花」在校園廁所內被以鐵鎚攻擊顏面,受重傷,並於醫院內過世。
另一名則是兇手所熟識的男童「淳」,他被帶到住家附近的山丘勒斃後,頭被割下來。數日後行為人寫了聲明,並將聲明置入署名為「酒鬼薔薇聖斗」的信封內,塞在被害男童頭顱的口中,本想將之懸掛於附近的國中校門口,因為掛不上去,只好置於門口。
這個挑戰書上寫著:「遊戲就要開始了。各位愚蠢的警察,嘗試著來阻止我吧。就殺人這件事情,我感到非常愉快。好想看到人的死亡。用死亡來制裁骯髒的蔬菜吧,用流血來審判我經年累月的怨憤吧。——SHOOLL KILL學校殺死之酒鬼薔薇。」
用蔬菜來比喻人命,彰顯出對生命的蔑視,而錯誤的英文拼字也透露出犯人所受教育程度不高。但是內文的署名是「學校殺死の酒鬼薔薇」這個不成日文的日文,與其說是學校殺手,倒不如說,從日文將動詞放在最後的文法而言,這應該是殺死學校的酒鬼薔薇。
其後,因為媒體將酒鬼薔薇(さかきばら)誤讀為鬼薔薇(おにばら),所以犯人又向神戶新聞社寄出挑釁的信件。信中除了表達對媒體讀錯其名字的憤怒外,另外也批評了創造出他這種透明人的義務教育,他期待透過驚悚的殺人事件,至少在人們的幻想中可以成為實際存在的人。
同年六月少年A被捕,在少年觀護所經過精神鑑定後,認定其有性虐待傾向(sadism),且有人際溝通上的障礙,據此裁定將其移送到關東少年醫療輔育院接受治療,其後又將之移送到東北的中等少年輔育院(收容較年長少年犯罪者的輔育院),一直到二○○四年時,才停止執行感化教育,在附保護管束的條件下,回歸現實的社會。
少年A當時已經二十一歲。數個月後,保護管束亦被免除。二○○五年一月一日,「少年A」以實名或假名重生。然而,事情並不是這麼單純。
事件發生的當年年尾,被害人之一彩花的母親寫了一本書「彩花──謝謝妳給予的生命力量」,書中道盡一位喪女的母親,如何從絕望中再度振作的辛酸,引起讀者極大的回應。隔年十二月為了回應讀者,又出版了第二本書,感謝女兒繼續遞活存在無數人的心中。同年九月,另一被害者的父親也出版了一本書「淳」,雖然書中談到了兒子的成長過程,以及事件發生後的驚慌等,但是更重要的是在談少年法中對於被害人家屬不公的規定。
這三本書都成為暢銷書,讀者大都以正面的情緒,閱讀著這三本書。
然而,隔年,就在彩花的母親出版第二本書後不到半年,事件發生後兩年以來都沉默不語的少年A的父母親寫了一本「生下少年A──父母的悔恨手札」,書中詳細地記載了與少年A的生活以及事件前後少年A的情形。
於書中並無法察覺到多少問題家庭的痕跡,反倒是呈現出一個正常且平凡家庭的氛圍。當時立即引發一陣恐慌,因為大家從來沒有想像過這類的家庭會教養出殺人惡魔,而且殺人的時候才十四歲。這本書出版後,至今暢銷五十萬冊,版稅七千萬日圓悉數捐給被害人家屬。
其後,雖然一些媒體還有在關注這個事件,但大體上而言,幾乎都已經沉寂。一直到事件發生十八年後,透過本書的出版,這種被壓抑下來的不滿與不安又再度攪翻了整個日本社會。此時,少年A已經三十三歲,不能再稱之為少年了。
本書初次印刷十萬冊,不久銷售一空,出版社立即加印了五萬冊。現在第三刷,共銷售了二十五萬冊。
原先是另一家出版社找到少年A,並簽約書寫自傳,但是出版的預告才剛公布,就遭到各界的反對,不僅是被害人家屬,連該出版社所屬人氣作家也出面反對,並揚言如果出版則對出版社採取抵制態度。其後,又因出版社要求少年A必須以實名出版,且在書中應表達懺悔之意等事項,引發雙方間的爭執,進而合意解約,並轉由現在的出版社出版此書。
出書後數月,在日本媒體的不斷追索下,發現少年A在東京靠打零工過活,日本有名的雜誌《週刊文春》的記者並於東京某處拍下少年A的影像。據報導,他發現記者在拍照時還出言恐嚇說,你的名字和臉我都記住了。這個報導引起社會譁然。
除此之外,少年A也設置了他自己的官網(http://www.sonzainotaerarenaitomeisa.biz/),刊登了書籍訊息與一些隨筆、圖片,被認為是想替《絕歌》一書打廣告。不久,日本的另一個雜誌《週刊Post》刊登訊息,除揭露其真名外,還刊載了其犯案當年的大頭照。
至此,當年案發時尚且存在的另一種聲音,亦即認為升學壓力、學歷菁英主義、教養方式、媒體渲染惡習等是造成悲劇的主因之見解,幾乎都已經銷聲匿跡。整個日本社會罵聲一遍,但是奇妙的是縱然許多人一開始就拒絕購買此書,卻有更多人購買閱讀後,再開罵。
書籍銷售長紅,少年A版稅收入益豐。未得受害人家屬的同意,就擅自消費被害人及其家屬,而且狂賺版稅估計一千五百萬至兩千萬日圓,至今仍沒有將這筆錢交給被害人家屬當成賠償金或予以信託(少年A背負了上億日圓的民事損害賠償責任),這些都受到眾多的批判。
為抵制此事,媒體開始報導少年A違法擁有兩本護照,想利用版稅逃往國外等無法證實的事情,但此又刺激了買氣。
到底本書有多大的魅力?其中的論述是否消費了被害人以及其家屬?排除掉激情,本書到底替我們帶來怎樣的訊息?這些都是讀者除了獵奇以外,必須去深思的事情。
本書共分成兩部分,第一部描述了少年A的時代,重點置於其成長、犯行至審判的過程。姑不論此一部分是否為自我脫罪的藉口,也不去讚嘆其文筆的優美,只要不被殺貓的那一段敘述弄到噁心而無法繼續閱讀,讀者應該可以察覺少年A心中的矛盾與衝突。
將自己關在一個小領域內,而這個領域本來是個不讓別人侵犯也不侵犯別人的聖域,然而突然間在祖母去世時,奇妙地變成性與死亡的連結,少年A開始步入沉溺於死與性欲的扭曲心理境界。
或許是因為效果遞減的關係,少年A從殺害動物發展到殺人,這點尚能夠理解。然而針對被害人中唯一的男性學童的案件時,則應該不是這麼「單純」。
除了死亡與性欲的扭曲連結外,熟識的男童或許因為是發育遲緩兒,清純到不受世俗的任何汙染,所以才會被少年A當成絕對不允許他人侵犯的聖域。
但是同時少年A又在聖域中看到了醜惡的自我,所以他才會以殺害男童來排除自我毀滅聖域的可能性,並且在男童頭顱的眼睛部位,用刀割出X字型的傷痕。這不外是在男童的眼睛的反射中,少年A看到了自我的邪惡,並想以否定的方式否定自我的宣示。
聖域代表了不得侵犯的意涵,而侵犯聖域的竟然就是自己。殺死男童,並對其頭顱自慰,這顯然是個性倒錯的顯現,但是除此之外,難道沒有其他的意涵?
殺死小女孩與殺死小男孩之間有所差異。雖然少年A仍舊對於殺害男童的事情不願意多說,但是想把映照在小男孩眼中邪惡的自己殺掉的描述,應該不是一個單純的辯解,而是另有其他的意涵。否則,為何少年A在本書中,幾乎沒有就另一女童彩花殺害事件多做論述的理由,即令人費解。
如果能夠理解到整個事件中,男童淳君所代表的意義,或許就更加能夠理解本書後半部的意義。雖然許多日本的讀者都認為本書的後半段是個非常自私的表述,充滿著自我感覺良好的期待,但是去除掉先入為主的想像,或許更能理解去除掉少年A的標籤,以另一個身分重返社會時,聖域的解除與人際關係重建間的相當關係。
從一個透明人,重新創造人際關係間的實體的努力,已經在本書的後半部充分地表達出來了。而對於本書出版後本人不斷挑釁社會大眾的舉動,也應該可以從捍衛實體人際關係的角度來加以審視。
日本著名的精神科醫師片田珠美(《無差別殺人的精神分析》這本暢銷書的作者)說少年A是個典型的性倒錯患者(性虐待狂),這類的病患有時會因為性幻想而做出殺人的行為,如果不想要讓奇妙的性幻想化為實際上的行動,那麼繼續不斷地書寫,把心中的特異性幻想用文字發洩出來,或許就是讓他們不把幻想化為行動的良方。
可惜的是,在一陣騷動與謾罵後,少年A又開始銷聲匿跡。
我覺得不僅是日本的民眾,包含與此事件毫無關連的臺灣讀者,應該有個正面思考的態度來接觸這本書,並理解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們雖然無法確切地定義何謂正常的人際關係,但是必須理解當一個人將自己鎖進別人的眼光會直接穿透肉體,且被絕對地忽視的純粹透明的世界時,是件何等悲哀的事情?任何想要把自己的透明性解消掉,同時回歸社會實體人際關係的努力,是多麼地值得我們容忍與贊同。
《絕歌》這個書名到底傳達出怎樣的訊息;絕情之歌、絕望之歌?還是與過去斷絕之歌?這些都留待讀者自行解讀。
本文導讀者為臺大法律系教授
如果不是,那麼少年A曾經經歷了什麼?
這本由少年A親筆寫下的自傳裡有最直接的解答。
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八日。
我,從此不再是我。
那是我從光明世界被永遠放逐的那一天。
所有原本生活中,
尋常無奇的一件件零瑣小事忽然間都蒙上了一層莫名象徵的那一天。
「少年A」──成了我的代名詞。
我不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我成為一個無機的「符號」。
一個被大多數人當成「少年犯罪」的代表符號,
一個跟大家住在不同世界裡、沒有一絲一毫人類情感,
古怪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怪胎」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