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時序的四季,孩提時像春天的希望,青壯年如夏季的熱情奔放,中年若秋天的豐收,進入老年則是冬季裡的暖陽。不同人生階段的行旅者,其遊禮的歷程、收穫與錘鍊,以及其後之影響均有所不同。「古代東亞的壯遊行旅者」將選擇處於不同人生階段的東亞行旅者,帶著大家認識古代的東亞世界與文化。首先推出的是「秋之卷」:入唐錘鍊成熟的日本天台宗第三代座主圓仁。
日本的和菓子是形、味兼備的傳統點心,日本各地都有屬於自己特色的和菓子。和菓子的製作費工,起名字也是大有學問,通常以連歌、俳句、歷史典故或者自然景色來命名。在「阿信」的故鄉山形縣,有座寺院名為立石寺(山寺),就以一味存著深遠意境的外形,包著美味紅豆餡的和菓子作為名物。這款和菓子被取名為「円仁さん」(圓仁桑)。
圓仁(794-864)是誰呢?最具日本古都代表性的京都,東北方有座比叡山,山中的延曆寺自八世紀末由最澄創建以來,便是日本佛教天台宗的總本山,是日本佛教的重要道場。1994年,延曆寺被指定為世界文化遺產。圓仁就是比叡山延曆寺的僧人。他在九世紀從日本渡海到唐朝十年,回國後因著入唐求法的經歷,以及對於日本天台宗與比叡山的宣揚與建設,受到皇族的尊崇,成為日本佛教史上的重要僧侶,至今仍受到信仰者之重視。傳說立石寺的創立者就是圓仁,因此代表寺院的和菓子名物,很自然的以「円仁さん」作為名字。
圓仁在日本承和二年(835)42 歲時,以請益僧的身份加入了被稱為「最後的遣唐使」的承和遣唐使團,赴唐進行短期研究。原訂於承和三年(836) 4 月 18 日出發的遣唐使團,經過兩次失敗,最後於承和五年(唐文宗開成三年,838) 6 月 13 日由博多出發,歷經辛苦波折,終於 7 月 2 日抵達中國揚州。 45 歲的圓仁自此離開日本,至承和十四年(唐宣宗大中元年,847) 9 月 18 日才得歸國,時年 54 歲。返國之後,圓仁持續於比叡山傳教,最後逝於貞觀六年(唐懿宗咸通五年,864),享年 71 歲,賜號「慈覺大師」。
圓仁在 9 歲(802)時剃度, 15 歲(808)時進入比叡山,拜在日本天台宗祖師最澄之門下。 36 歲(829)以後,在東北地區巡錫傳法,後再回到比叡山開講授徒。赴唐前,圓仁已經是比叡山的師僧,不僅擔任天台宗僧授戒的教授師,並且承繼其師最澄之教,在日本的天台宗門中具有崇高的地位。
有著如此地位的圓仁,在正值壯年的 42 歲,選擇赴唐請益求法,很重要的原因在於他承擔著比叡山座主圓澄交付的重要的任務:將日本天台宗對於天台宗教義的三十條疑問帶至浙江天台山國清寺,以求得答案。
圓仁入唐時的身份是「請益僧」,多半是在日本已頗有佛學造詣,但在鑽研中尚有疑點,因此入唐請教中國教法。請益僧在唐停留的時間較短,以圓仁的例子來說,他原本隨遣唐使團入唐,也需隨遣唐使團返日。與他同行的圓載身份是「學問僧」,則是指長期居留,志在深造的留學僧,多半在唐朝學習 20-30 年。隨遣唐使團入唐,要等到下次遣唐船來才能返國。
圓仁於838年7月初抵達唐朝後,在揚州停留了 231 日。在等待遣唐使藤原常嗣赴長安朝覲唐文宗再返回揚州的期間,圓仁向揚州節度使李德裕提出赴天台山的申請,以完成問疑的任務。但是,唐代對於外國人的管制相當嚴格,經過層層的上請與審核,花費極長的時間。
最後,由於圓仁等待赴天台山的公驗太久,往返時間來不及趕上與遣唐使一同返國,唐朝便不同意他前往天台山。無奈的圓仁只好將比叡山延曆寺的住持圓澄寄給天臺山的書信一封,以及延曆寺與修禪院所提的疑問,交由留學僧圓載轉呈給天台山國清寺,隨著遣唐使團返日。但是,經過諸多波折才抵達唐朝的圓仁,並不願意就這樣回國。
由於古代航海技術的限制,加上東海海象的不穩定,使得日本與唐朝的海上交通充滿變數。在總計 20 次的遣唐使紀錄中,船難事故層出不窮。圓仁一行人在夏末秋初的 6 月下旬由博多出發,主要是此時期吹著東北風,有助於順風入唐。開始幾日一切平穩,但二週後在揚州外海就面臨了狂風巨浪,船隻桅杆斷裂,船隻隨波逐流的景況,只能將性命交給佛神。
生命歷程逐漸由夏轉秋的圓仁,在唐朝的經歷,就如同他在夏末從日本出發到唐朝的海上歷程一般,先是看似順利,後來歷經波折,才抵達唐朝。曾遭遇海上艱險船難,好不容易才抵達唐朝的圓仁,雖然在揚州停留期間也與不少僧人往來問學,但他原本的任務最終無法達成,心中自然是充滿遺憾。原本在日本已是天台宗教師的圓仁,並不以己之道行自滿,亦不眷戀在日本佛教界的地位,毅然決定帶著二位弟子與行者滯留唐朝求法。
他取得日本大使的同意,在新羅人的協助下,取得在唐巡禮求法的合法身份與通行證,展開他遍歷河北道、河東道、京畿道、都畿道、河南道與江南道的九年旅程。
沿著海岸往北走的圓仁一行人,最後被山東半島登州的新羅人收留,有近八個月的時間居住在登州文登縣(今山東威海)的赤山法華院。圓仁在此聽到新羅僧人所述,知道河東道有聖地五臺山,便轉而赴五臺山巡禮。開成五年(840) 2 月 19 日,圓仁自赤山村出發,經過 58 日,走過 1270 公里才抵達五臺山。他在五臺山停留 68 天,巡禮了五臺山中的寺院與聖跡。
開成五年(840) 7 月 1 日,圓仁從五臺山離開,經太原前往長安,在 50 日後抵達長安。自此至會昌五年(845) 5 月 15 日,總計在長安居留了四年又八個多月。
居留長安期間,圓仁主要居住在東街西南崇仁坊,由知玄主持的資聖寺。圓仁在長安特別重視學習真言教法,與密教僧人多有往來。此外,具有外國人身份的圓仁也常跟長安的士庶,以及佛教界人士交往,例如職方郎中楊魯士(妹為白居易的妻子)、大理卿楊敬之、左神策軍押衙李元佐等,這些人成為日後協助他返日的重要助力。
會昌五年(845),武宗展開大規模毀佛的舉措,其政策的落實與影響,鮮明且真實地呈現在圓仁的紀錄之中,即使他是外國僧侶也難以倖免。圓仁於當年 4 月 13 日被迫還俗, 5 月 15 日由長安出發,踏上返國的路途。這一歸鄉路由於身處力行毀佛的唐代社會之中,與其入唐、滯唐時之艱辛相較,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長安僧人棲白特別作詩送別圓仁:
家山臨晚日,海路信歸橈。樹滅渾無岸,風生只有潮。
歲窮程未盡,天末國仍遙。已入閩王夢,香花境外邀。
詩中即隱含著圓仁在歸國之途中面對的艱難處境。
由於當時毀佛政策徹底實行,圓仁被迫還俗,但也因此而獲得同意歸國,他在到京兆府領取通行公驗後說道:「我從會昌元年以來,申請要回日本有數百回,雖然透過有力人士協助,但仍然沒有獲得同意。今天竟因為遭逢勒令僧尼還俗而得以歸國,實在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啊!」可以想見其內心之煎熬。
相較於中國僧人面對的險境,來自日本的圓仁雖然不願但亦不憂還俗之事,對圓仁來說,歸國之途中最重要的任務在於保護近十年來在中國取得的佛教經典、文物不受沒收破壞,以便順利帶回日本。而在楊敬之、楊魯士所寫信函的助益之下,其於各州少受刁難,並且受到諸多禮遇。除此之外,歸途中圓仁與長安護持舊弟相會,而歸國的最後一段旅程,更是深獲楚州與登州的舊識新羅人劉慎言與張詠傾力協助。
由圓仁的記載中可以見到在毀佛的艱難時機中,仍有不少人伸出援手,或提供補給的物資,或關照其旅程,或為其奔走返鄉之道。這些幫助圓仁的人士,多半與圓仁是舊識,或是受其舊識所託,而他們與圓仁相識且建立關係的場域,以及這些關係連結而成的社會網絡,清楚地展現了唐代的社會中,在制度、組織之外,的確存在著「柔性」網絡。特別是基於相同的宗教信仰,透過宗教活動建立起佛教徒的共同意識,進而形成人際網絡建立的關係,說明唐代的宗教活動與場所,顯然是社會網絡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場域。
圓仁的歸國之途由長安出發,於會昌五年 7 月 3 日抵達楚州(今江蘇淮安)。原本計畫於楚州搭船返國,但並未能由此出海返國,被迫北上到登州又停留近一年八個月。直至大中元年(847)閏 3 月,宣宗撤除對佛教的禁令,恢復對佛教的建設與支持,圓仁的行動才較為自由,因此決定到楚州乘船歸國。
但到楚州便聽聞欲搭之船已經出發,只好留在楚州等待其他赴日船隻。後來在新羅人訊息網絡的協助之下,最後搭上由新羅人金珍主持的蘇州船,踏上故國的土地(肥前國松浦郡鹿島,今九州福岡),已是大中元年 9 月 10 日。最後於 9 月 18 日抵達太宰府(今九州福岡)的鴻臚館。
返國隔年,圓仁受天皇賜號「傳燈大師」,備受尊崇。後來,他在日本舉行密教灌頂法會,又將五臺山的念佛法引入比叡山,在齊衡元年(854)成為比叡山延曆寺第三代座主。曾為天皇與皇室成員、貴族授密法灌頂、菩薩戒。貞觀六年(864)年去世,二年後被清和天皇賜諡「慈覺大師」號。
45 歲時的圓仁,在日本已是天台宗的高僧。入唐時正值壯年的他,原本只是計畫赴天台山國清寺問疑後便隨遣唐使團返回日本。圓仁並未料到,此行竟讓他在唐朝停留了 10 年,返國時已步入人生之秋。他在唐代的行歷中,具備好幾個身份:佛教僧侶、外國人、天台宗請益僧、巡禮僧、密教求法僧,有一段時間,他還是非法滯留的外國人。
圓仁最終帶著在唐朝所收集的佛教經典、曼荼羅、圖像、道具、文物,以及己身所習的真言密法與佛教義理回到日本。經過在唐十年的求法巡禮,圓仁的佛法修為與道行更臻成熟,成為備受天皇重視的僧人,發揚了天台宗法;他的師父最澄更是在圓仁被賜諡時,一併被追賜「傳教大師」之號。更重要的是,圓仁將淨土念佛法門與真言密教帶入天台宗門之中,對於日本天台宗後來的發展有著關鍵且極為重要的意義。
圓仁回國後,將自己入唐十年的經歷撰成《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四卷,全書有 595 條記事,共計八萬字。書中詳細記載其與所歷各地的地方官、新羅人、寺院僧人、佛教徒之交往聯絡,交通行歷、風俗民情、佛教活動,以及國家大事等面相,具體地呈現唐文宗晚年至宣宗初年的政治、社會與佛教發展狀況,可以說是一本內容豐富且極為珍貴的壯遊行記,甚至成為後來的日本僧人到中國求法的導覽書。
三木,致力於探究人與信仰的故事,並以快樂做為人生之終極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