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從永曆六年十月至永曆十四年七月(攻取臺灣的前九個月)之間,鄭成功和清朝政府斷斷續續進行和平談判。對此談判,清方的用語是「招撫」,鄭方則是「議和」,光就此而言,就有很大的落差。鄭清談判的經過很複雜,可以從多方面解讀,掘發其意涵。大致而言,談和是鄭成功作戰策略的一部分。他到底有沒有降清的打算,我們無法真正知道,不過在談判中,他不斷升高要求,導致談判破裂,讓人懷疑他本來就不想有成局。他對清朝要求的薙髮,從沒鬆口過,甚至提出反命題──按照朝鮮的例子,不薙髮,也就是維持獨立自主的藩屬地位。這當中還涉及「賜地」的問題,清朝由一府勉強增加到四府(泉、漳、惠、潮),鄭成功卻要求三省(浙、閩、粵)。
不過,雙方最堅持的──也就是雙方的底線,恰恰相反;一堅持薙髮,一堅持先解決別的問題。從談判的文獻中,我們看不出鄭成功的「誠意」,在歷史現場的順治皇帝當然比我們更敏感,指斥鄭成功「詞語多乖,要求無厭」。鄭成功仗著「談判中」,派遣軍隊到清方控制的地區大肆徵收糧餉,由於朝廷下達招撫命令,地方官不敢貿然出兵阻止。鄭成功藉此得以蓄精養銳,擴展勢力,不能不說深諳和戰之術。
除了薙髮之外,鄭成功對於議和時的禮儀,非常堅持。鄭清第一次在安平正式會談,就因為見面禮的問題而破局。清朝詔使要求鄭方使者要對朝廷欽差大臣行屈膝之禮,鄭方使者拒絕。鄭成功對此大加讚賞。鄭方爭的是一個平等的地位。談判在鄭方是和議,在清廷則為招撫,定位不同。
鄭清議和過程中,最具「人間性」的莫過於清廷透過鄭芝龍招降兒子一事了。永曆八年,清廷還指派鄭芝龍的二兒子世忠(渡)和四兒子世蔭擔任信差,想以親情以及至親之安危來說動鄭成功。當時世忠擔任順治皇帝的侍衛,滿語侍衛作「蝦」,這是文獻稱鄭世忠「內侍蝦」的原因。
對於父親的勸降,成功表現相當決絕。永曆七年八月,鄭成功在給父親的信上說:「……蓋自古大義滅親,從治命,不從亂命。兒初識字,輒佩服春秋之義。自丙戌冬父駕入京時,兒既籌之熟,而行之決矣。」也就是說,丙戌(1646)冬鄭芝龍為貝勒博洛挾持北上之後,鄭成功心志已決,不會改變的。鄭芝龍也許最該後悔的是讓森舍讀書識字,走科舉路線吧。他接著說,父親被清朝騙了,本來說要給「三省王爵」,又說「一到省便可還家,既又謂一入京便可出鎮,今已數年矣,王爵且勿論,出鎮且勿論,即欲一過故里,亦不可得」──連回到故鄉安平都沒辦法,應該講中鄭芝龍的心事吧。
永曆八年九月七日,清使者遣鄭世忠、世蔭等人來廈門(中左)見鄭成功。這是鄭成功跟二弟渡睽別九年後第一次見面,渡弟看到鄭成功便跪下涕泣淚漣,說「父在京許多斡旋。此番不就,全家難保。」成功反而說只要他一日不投降,父親一日在朝榮耀;如果他隨隨便便受詔削髮,父子的命運才都難料。他要他們不要多言,並說:「我豈非人類而忘父耶?箇中事未易!未易!」流露人子的心情,以及對世事實難的慨歎。成功要他們每天喝酒玩樂,不要再提和議的事。他們待了五天,十一日離開。由於楊英《先王實錄》只記載「公」事,我們不清楚在這短短的幾天,鄭成功和「情切手足」的渡弟相處的情況。
二十四日,世忠、世蔭等人又來廈門見成功,「涕泣懇告曰:二使(按指葉成格、阿山)此番失意而回,大事難矣。我等復命必無生理,并太師老爺亦難。」太師老爺指鄭芝龍。兩位親弟弟和家人跟鄭成功哭勸,並以家人的性命相懇求。但是鄭成功回答說:「更活許多,更易許多,我意已決,無多言也。」二十六日渡舍離開廈門。二十九日和議破局。
談判失敗後,鄭成功在給渡弟的信上說:「弟之多方勸諫,繼以痛哭,可謂無所不至矣。而兄之堅貞自持,不特利害不能以動其心,即斧刃加吾頸,亦不能移吾志」,而且他很厭惡清方動不動就威脅他,說「況兄豈可挾之人也哉?」最後作哥哥的交代說:「惟吾弟善事父母,厥盡孝道,從此之後,勿以兄為念。」可憐的渡舍,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選擇。七年後,當他與家人在那荒冷的寧古塔被處極刑時,是否想起「舳艫直通臥內」的安平故宅?深宅大院中僕從熱切地呼著:「渡舍、渡舍」。渡舍是否也想起性格剛強卻疼愛他的大哥?可白疼了。
成功給父親的信則表示「和議實非初心」,接著述說他對清廷和談條件的不滿,以及議和過程的不愉快,他坦白指出「大抵清朝外以禮貌待吾父,內實以奇貨視吾父」,而此次的作法,「明明欲借父以挾子,一挾則無所不挾,而兒豈可挾之人哉!」他認為鄭芝龍往見貝勒時,「已入彀中,其得全至今,亦大幸也。萬一吾父不幸,天也,命也。兒只有縞素復仇,以結忠孝之局耳!」何等決絕!此次和談失敗,鄭芝龍的命運已經封印了。從該年十一月,朝廷開始想處置他。第二年(永曆九年)三月,鄭芝龍遭禁錮。永曆十一年四月,流徙寧古塔。(寧古塔約指圖們江以北,烏絲里江以東的廣大地區,從順治年間起,成為流放犯人之地;舊城在今天黑龍江海林縣。)幾個月後,怕鄭芝龍有逃亡之虞,還加「鐵鍊三條、手足杻鐐」,嚴加看守。
永曆十三年(1659)鄭成功和反清復明另一重要領導人物張煌言合作,會師攻打南京,這就是著名的南京之役(或稱「北征」),事在鄭成功起兵後十三年。南京之役,很可惜大大失敗了。如果成功,將改寫中國歷史。在南京之役中,鄭成功犯了好幾個致命的戰略錯誤。關於這場戰爭,張煌言在《北征得失紀略》有相當詳細和深入的論述,要講這個故事,還得另寫一篇文章呢。
南京之役的大失敗,牽涉到臺灣的歷史發展。怎麼說呢?由於南京之役大敗,鄭成功損失慘重,殘留的軍隊和來時一樣,走海路,匆促撤回福建沿海的基地。該年 九月初七 鄭成功回到廈門,不得不開始思考軍隊作戰的腹地問題。臺灣這個遠在金門外海的島嶼,於是落入鄭成功的視野中。十二月,鄭成功「議遣前提督黃廷、戶官鄭泰率援勦前鎮、仁武鎮徃(往)平臺灣,安頓將領官兵家眷。」往平臺灣是為了什麼?鄭成功在這裡說得很清楚,為了安頓將領和官兵的家眷。
這是南京之役大敗後的那一年的年底,距離鄭成功真正攻打臺灣還有一年四、五個月。我們無法知道鄭成功是否有以臺灣為反清復明最後基地的想法,但我們可以確定的是,當時為攻打臺灣提出來的理由是要將臺灣當作作戰的腹地,用來安頓官兵的家眷。張煌言在〈上延平郡王書〉中寫道:「即如殿下東都(臺灣)之役,豈誠謂外島足以創業開基,不過欲安插文武將吏家室,使無內顧之憂,庶得專意恢勦。」可知當時的說詞是要安插文武將官的家室,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專心作戰。
總之,臺灣的歷史命運在南京之役的敗戰中決定了。南京之役證明鄭成功不善打陸戰,但他把眼光投向婆娑之洋中的島嶼,則好像是我們的海洋之子的宿命。熟悉海洋的鄭成功,在廣袤的陸地拒絕他的時候,不忘把眼光投向漫無邊際的浩瀚之洋。在海平線的那一端,他看到了美麗之島──臺灣。在大陸生活三十年的鄭成功,終於回到生命的起點──瑤波碧浪中的島嶼。
(八)
永曆十五年(1661) 四月一日 ,善打海戰的鄭成功率大軍入鹿耳門,初四普羅岷西亞城(赤崁城)投降,但之後足足花了他八個多月(永曆15/04/04-12/13),困守熱蘭遮城的荷蘭人方才投降。我們今天對於鄭成功驅逐荷蘭人(可不是「收復」臺灣;非己之物何來「復」?)通常抱持著正面的看法。何以如此是有長久的歷史背景,在此無法深論。讓我們設法回到歷史的現場。當鄭成功決定攻打臺灣時,眾人不敢違逆,但頗有難色。即使大軍在金門料羅灣等候風勢,要遠渡重洋攻打臺灣的那一刻,都有不少士兵逃亡,還得特派專人負責搜捕捉拿。熱蘭遮城長官揆一投降之後,鄭成功嚴令搬眷,鄭泰、洪旭、黃廷等將領公然拒命。顯然鄭成功往平臺灣,以安頓將領官兵家眷的美意,不是所有將領都能心領。誰放心把家眷安置在一個遠離大陸、波濤難渡的陌生島嶼?
從歷史的大場景來看,鄭成功攻取臺灣,大失反清復明志士之心。他的老師錢謙益雖然降清,但在師母柳如是的影響下,暗中支援復明運動,還差點喪命。陳寅恪先生感嘆到:「嗚呼!建州入關,明之忠臣烈士,殺身殉國者多矣。甚至北里名媛,南曲才娃,亦有心懸海外之雲(指延平王),目斷月中之樹(指永曆帝),預聞復楚亡秦之事者。」柳如是就是箇中翹楚。
她和錢謙益把大明九鼎的希望寄託在這個來自福建的學生。但是,當鄭成功攻取臺灣的消息傳來,錢謙益認為鄭成功既然以臺灣為根據地,則更無恢復中原的希望,所以那一年快到除夕時,他從白茆港的別墅芙蓉莊移居城內舊宅,柳如是則仍然留在芙蓉莊,直到錢謙益將死之前才入城。何以如此?陳寅恪先生說:「殆以為明室復興尚有希望,海上交通猶有可能。……」陳寅恪先生認為錢謙益和河東君在白茆港居住,主要就是為了和「海上」通消息;海上指鄭成功,是歷史現場的語碼。在亂世,女子如柳如是者,往往比男子更執著,更能堅持到底。是這樣吧?
在「有悵寒潮、無情殘照」中,我們的美人柳如是佇立江邊,雙頰泛紅,袖口猶帶芙蓉莊初綻放的梅花香。寒風中短小俐落的身影,讓人覺得「總一種倔強,十分憔悴」。海中之雲那麼渺不可尋,而月中之桂,突然斷折……
這是個如果不甘心降清,是越來越孤單、寂寞,並且必須忍常人所不能忍的時代。您可以想像嗎?您所認識、所尊敬、所摯愛的人一個個以不同方式「死之」,而您卻還活著。要靠怎樣的力量才能繼續活著?繼續活在死亡的蔭谷。光是活著已經很不容易了,何況繼續抵抗。從吳三桂為「我那人」引清兵入關,到鄭成功和荷蘭人簽訂和平條約(永曆15/12/13;1662/02/01),已經十七年又九個月了。若是嬰兒呱呱落地,此刻已經長大成人。
張煌言的妻子董氏和兒子萬祺已遭禁錮九年。只要他降清,不惟妻子平安,且馬上寵遇有加。但是張煌言一開始即覺悟到國破無法保家,不為所動,但他不關心妻子和唯一的愛兒嗎?當然不是,他感念「妻子顛連,無以存活,故終其身不蓄一姬侍」。終是有情人,雖然他在〈擬答內人獄中有寄(己亥)〉一詩中寫到「名教自束躬,柔情非所躭」。張煌言擁戴魯王監國,和鄭成功屬於不同抗清勢力。唐王、魯王之間有嫌隙,閩、浙勢如水火。張煌言為了釋兩國之嫌,曾自請出使閩地。唐王崩殂後,鄭成功崛起,英雄惺惺相惜。張煌言曾說:「招討始終為唐,真純臣也。」成功聽了,也說:「侍郎始終為魯,亦豈與吾異趨哉!」(難道和我有不同嗎)兩人遙奉永曆帝,而始終各為其主,相互敬重,並曾於己亥年(1659)一起會師北征,震驚天下。
說到這次北征,最令張煌言一生扼腕。這是鄭成功第四次北征,也是規模最大的一次,史稱南京之役。鄭成功的軍隊原有左、右、中、前、後五提督,北征動員四提督從征,只留前提督黃廷留守金廈。此次北征與鄭成功過去的征戰風格不同,朱希祖指出:「鄭成功專顧根本之地,不肯長離閩海。」鄭軍聲勢浩大,氣如長虹,揚帆直入長江,勢如破竹,破瓜州、克鎮江,近逼南京城,眼看歷史就要改寫了……,如果鄭成功聽從建議的話。由於大船艦逆流速度慢且笨拙,張煌言建議應該從陸路而非水道攻南京城,但未被採納,以至於南京城有時間備戰。在作戰策略上,由張煌言率水師側擊觀音門,以呼應鄭成功攻打南京城,但當他抵達時,鄭軍遲遲未到,導致張煌言孤軍作戰,損失慘重。如果當時能即時夾擊,南京城很可能一攻而下。之後張煌言硬是被鄭成功派往蕪湖,從此無法參與戰略的籌畫。看來是有意支開他。
鄭成功最大的錯誤是,以為南京城只要圍困一久,必能下,因此未作他圖。這同時,被派往蕪湖的張煌言則收穫豐碩,長江南北相率來歸附,或招降,或克復,共獲得四府、三州、二十四縣。而此時鄭成功圍南京城已經半個月,未發一箭射城中,而且鎮守鎮江的將帥也沒出兵攻取鄰近的縣城,張煌言得知後,深知不妙,即寫信給鄭成功,大意是說:讓軍隊只是消極地圍著堅守的城池,「師老易生他變」,也就是軍心鬆懈,容易出意外;最應該分遣諸帥,盡快攻占南京城附近各府,如果南京出兵來援助,我方可以夾擊殲滅他們,不然只是守住敵人而已;等四面都攻下了,即可以全力攻打南京城,那時候,南京城就像牢籠中的羊、地窖中的野獸一樣。然而鄭成功從舟山興師,一路「戰必勝、攻必取」,因此頗自驕,連身邊大將甘輝勸誡他不要中了緩兵之計,都聽不進去,哪還聽張煌言的。可惜,張煌言不幸而言中。
鄭成功的軍隊圍困南京既久,士兵放下武器嬉遊,到處打柴割草,營壘一空。清軍偵知這個情況,派人與外聯絡,裡應外合。一日清晨,鄭軍伙食還沒準備好,南京城門一開,衝出一支輕騎軍隊,擊破鄭軍的前營,鄭成功倉促移帳。由於兵士還沒吃飯,毫無鬥志,大敗。此時來援助的清兵,由後方夾擊,鄭成功軍隊潰敗如山倒。最讓張煌言不可理解的是,他想南京城即使暫時挫敗,未必馬上上船;即使上船,未必馬上揚帆;即使揚帆,也一定還會守住鎮江,萬萬沒想到鄭成功不但捨棄南京城,也捨棄鎮江,大軍急急撤走。在震驚和失望中,張煌言決計往西攻打江西,但是此役失敗,開始山間逃亡歷程,從率有軍隊,到只一僮一將相隨,間關百折,方回到浙江海濱。總共徒步走了二千餘里。這段歷程,驚險萬分,若非靠輾轉仰慕他的陌生人幫忙,萬無生理。回思南京之役,張煌言感歎說:「乘勝長趨,又何其壯也!然而轉瞬成敗異勢、勞瘁殊形,是又戲耶、夢耶?」直是「痛定悲疇昔……至今頻扼腕」。
何以鄭成功撤退得如此倉皇?或許他習慣顧根本之地,很少長離閩海,南京城外大敗,突然間感到非盡快回到金廈不可。鄭軍撤退得很狼狽,犧牲慘重,也損失好幾名重要將領,包括甘輝──死得很慘烈。
(九)
行筆至此,我們無可避免必須談鄭成功的性格問題。成功二十三歲起兵,那時候他沒真正掌過兵權,未參與政治,是個純潔的青年。我們這麼說,不是隱含之後他就不純潔了,而是之後的問題不再是純潔與否的問題。在收編、兼併其他勢力,在南北征戰中,鄭成功的個性逐漸開展開來,逐漸成形,可能大大出乎眾人意料之外,或許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想之外。鄭成功個性剛強、嚴厲、氣急,容易聽信讒言,並且記恨。
剛強是鄭成功之所以是鄭成功的人格特質,沒什麼不好,後幾項則有非常負面的影響。鄭成功治軍「用法嚴峻,果於誅殺」,往往為了小事就誅殺將領,造成將領叛逃、歸清者,不計其數。施琅、黃梧是最著名的例子之一。他聽信讒言,撤忠臣廟萬禮牌位,導致萬禮結拜兄弟萬義、萬祿為了自保降清。成功和諸將討論攻取臺灣時,大家面有難色,吳豪到過臺灣,說了一句該地「風水不可,水土多病」,成功心中不痛快,上岸後一個多月,藉故殺了吳豪。反之,當時唯一力挺攻取臺灣的楊朝棟,則當了承天府府尹──臺灣最高行政官員。(鄭成功於 五月二日 改赤崁地方為東都明京,設承天府,轄天興縣、萬年縣。)
我們說鄭成功氣急,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當他在臺灣得知兒子鄭經和乳母生子,氣塞胸膛,立即遣人持令箭到廈門殺妻子董氏、鄭經、乳母,以及嬰兒。諸將不從命。鄭成功得知金廈諸將抗命,忿怒更加一層。這是永曆十六年(1662)四月的事。熱蘭遮城掛白旗投降才四個月左右,而五月初八 ,我們的英雄就在臺灣與世長辭了,時年三十九。
鄭成功的死因,引起很多的猜測。關於他逝世時的情況,史書有不同的描寫,基本上都是很悽絕,很不尋常。楊雲萍先生把這些不同的記載,歸類為以下幾種:面目爪破說、嚙指說、斫面說、大呼說。他問道:「鄭成功在臨歿時,曾把『面目爪破』嗎?或是『顛狂』而『嚙指』嗎?或是『索劍自斫其面』嗎?乃至『大呼而殂』嗎?或是以『兩手扳面』的?『掩面』的?」永曆十六年五月,鄭成功「偶感風寒」。楊雲萍認為,鄭成功之歿由於生病,各種記錄大體一致。問題在於,我們如何了解鄭成功死前的心理狀態?
楊雲萍指出:正月中,父親鄭芝龍及諸弟等被害消息傳到。三月中,姻戚陳霸降清。四月中,永曆帝被難的消息傳到。長子鄭經「不倫」消息至,諸將抗命。這些事件,只要其中一件就讓人難以承受,精神受到莫大的打擊;而這些事件卻踏至紛來,鄭成功不「精神異常」才怪。何況鄭成功「感情激烈、神經銳敏,而個性堅強」。
不管鄭成功死於何病,總之死得很不平和、很不安寧。對他個人而言,最無法承受的或許是齎志以歿。夏琳《閩海紀要》記載:
文中所謂「胡床」,是摺椅,非可睡之「床」。另外最廣為人徵引的要數江日昇《臺灣外記》的記載:
「千里鏡」是望遠鏡,鄭成功顯然一心繫念金、廈兩島。這兩則記載,雖有出入,都顯示鄭成功抱憾以終。
最可惜的是,楊英《先王實錄》殘缺不全,否則關於鄭成功的逝世我們應該會有第一手的資訊。楊英是鄭成功的戶官,追隨鄭成功征戰十四年,鄭經時奉命編纂先王實錄。他利用檔案文牘,迻錄不少珍貴史料,如鄭成功寫給父親、渡弟的信,鄭成功和李定國的書信往來,並且對鄭成功軍隊的糧餉來源頗多「實錄」。由於鄭成功的事蹟在清代觸犯禁諱,楊英《先王實錄》只能以手抄方式偷偷流傳,目前天地間似乎只有兩份傳抄殘本,都發現於鄭成功故里南安縣石井鄉。一在一九二七年出現,一九三一年由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景印行世;一在一九六一年出現,抄錄於一九二二年石井鰲峰小學記事簿上。前者前後霉爛,永曆十六年四月後缺;後者也霉爛不堪,只到永曆九年四月,不到前者一半。
《先王實錄》之所以霉爛,也告訴我們:某種程度來說,歷史是勝利者的歷史。勝利者再怎樣瑣碎的家當,都可能保存良好,失敗者再怎樣珍貴的材料,都很難存留。某些歷史許是燼餘歷史。《先王實錄》之所以在鄭成功故里發現,告訴我們:地緣有時是燼餘歷史最後一絲希望;故鄉的人、事、物,似乎只有故鄉的人最珍惜、最不捨。
(本文作者為臺大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