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擅長寫新聞小說,往往在尋常的報導中,可以讀出豐富的訊息。她的新作《黑水》,再次展現她擅長的後設技巧,把轟動社會的媽媽嘴咖啡店的兇殺案,演繹鋪陳出來。
小說不盡然都是在寫新聞事件,那只是故事的一個酵母而已。
平路所要顯現的是,許多看不見的情慾流動與權力干涉,總是以糾纏形式在人們的內心渲染暈開。以黑水來命名,似乎隱藏了多重的歧異性,既是隱喻咖啡,也在影射汙染的河水,更是象徵新聞報導像髒水那樣,潑向無辜的一般大眾。這是平路最拿手的絕活,往往在平面的文字紀錄裡,嗅出特殊的氣味,從而化為相當迷人的故事情節。
從 1990 年代出版《行道天涯》之後,她就展現了歷史閱讀的技巧。過去所有的歷史或新聞,往往出自男性的手。只要成為歷史紀錄或新聞報導,男性的世界觀與價值觀便決定了讀者的看法。或者精準一點來說,這個世界從來都是由男性來定義,而且也是由男性的道德標準來裁判。平路的小說,等於翻轉了我們對世界的看法,她藉由說故事的方法,重新解釋一成不變的觀念。也許她不是在建立女性史觀,而是在示範如何換一個角度,讓我們更接近事件或事實的本質。
她擅長對一個故事做多角經營,橫看成山側成嶺,容許讀者營造較為完整的判斷。所以她所寫的小說故事,往往都是抱持開放的態度。任何一個事件的發生,沒有必然的因素,她比較偏向偶然的客觀條件。就像她在《婆娑之島》所嘗試的那樣,把兩個故事並置在一起,一是荷蘭總督的下場,一是華府情報員的結局,前者屬於歷史,後者屬於當代,卻都指向台灣命運的不確定。這是平路的小說企圖,讓故事的多層結構呈現在讀者面前。
生命的過程,有太多的偶然與必然。偶然,意味著從未預期,卻驟然發生。必然,是已經知道即將發生,卻無法躲避。這樣的事實,我們稱之為緣分。平路構思小說時,常常循著這雙軌式的途徑,以迂迴曲折的方式建構她的故事。這個新聞事件其實很簡單,只是涉及到一對年老夫妻與一位年輕女性之間的牽扯。如果那位八十歲的老人未曾出現在咖啡室,整個故事也許就從未發生。而如果那位老人沒有任何情慾念頭,就沒有後來故事的發展。如果老人只是到店裡喝咖啡,完全沒有露出私人的金錢,也不會讓年輕女性動了私心。垂暮之際的男人,總是對過去青春時期有太多的眷戀。只要觸動隱藏許久的慾望,那彷彿是引爆了地雷,終於一發不可收拾。《黑水》的故事是從結局展開,老人的妻子已經被刺殺、躺在水裡,而命案主角則已身陷囹圄。
瀕臨死亡邊緣的妻子,是老人的第二次婚姻。在學校任教的妻,擁有龐大價值的珠寶,那是在夫妻情愛之外最重要的依恃。問題就出在老人對青春肉體有著強烈的渴望,一方面藉妻子的財富來引誘年輕女性,一方面又是一個無能為力的衰老男人。私心與慾望淹沒了這位男人的生命最後階段,妻子被欺騙,年輕女性被誘惑,似乎他的詭計即將得逞。女性被騙失身,反而刺激了埋藏已久的貪婪,如果不滅口,她的未婚夫即將發現祕密的內情。無法抗拒金錢誘惑的女性,終於把自己逼到絕境,從而導致殺人滅口。
平路偏愛耽溺於敘述的延宕效果,藉由兩位女性的內心思考,烘托出那位不良老年的工於心計。整個故事重心都放在已經被推入水裡的老妻,一息尚存時回顧自己的後半生,而殺人兇手的女性,在鐵窗後也展開整個思慮過程的回顧。兩個女性記憶交錯的地方,相當準確點出老男人裡外通吃的真相。
小說進行的速度相當緩慢,無非是為了呈現失敗者的命運。在權力與慾望的逼迫下,從來沒有人是贏家。在每個章節後面,不時附加新聞報導的文字,或旁觀者的語言,頗有話本小說點評的意味。無論是旁觀者的說三道四,或是事件主角的內心語言,似乎都堅持自己的觀點與立場是正確的。
平路二十餘年來的小說敘事,對於已經發生的歷史或新聞,從來都不是進行顛覆,而是投入所謂事實的重建。小說家常常站在一個制高點,可以觀察並窺探每個人物的內心世界。《黑水》又再一次揭穿男性權力的神話,即使整個社會已經走向開放,男性權力的傲慢與偏見,其實還是屹立不搖。男性的血脈裡所流動的,不是鮮血,而是黑水,而且是淤泥囤積的河流。老男人走到生命終點時,對於金錢、權力、青春肉體,仍然執迷不悟。他讓自己送上性命,仍然還是要兩個女人來陪葬。平路筆下所展現的批判,到今天還是如此強悍而有力。
(作者為政大臺文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