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竹梅︰看到你的第一封信,爸爸非常高興。小竹梅已經會寫信了,爸爸雖然沒有跟你在一齊,我們還是可以寫信像說話一樣啊。
去年的聖誕節,我們去芝蔴百貨買一套漢聲科學小百科,你好高興。可惜今年爸爸不能陪你去買禮物,希望你寫信告訴我,媽媽買什麼禮物給你。
如果爸爸在家,我會買『字(ㄗˋ)典(ㄉㄧㄢˇ)』給竹梅。有字典就可以查生字和注音。竹梅要是學會查字典,就可以讀懂好多書。字典有大人用的、小孩用的。爸爸就有好多字典呢。
爸爸也是很愛竹梅的。再見! 爸字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這是一封鄭南榕寫給女兒鄭竹梅的批信。1986 年的耶誕節前夕,作為父親的鄭南榕,不能陪在心愛的女兒身邊。因為,他人在獄中。
這一次入獄,原因是他被指控觸犯《公職人員選舉罷免法》所提及的「意圖使人不當選」。起於 1986 年 6 月 2 日,共計關押兩百三十七天;關押期間,他持續在筆記簿裡記錄每天的瑣事和沉思;離開臺北看守所後沒有幾天,便與陳永興、李勝雄等友人發起「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會」,籌畫全國性的演講與遊行,並且落實。
根據他的老友胡慧玲的回憶,鄭南榕出獄時,朋友們大多帶著歷劫歸來、久別重逢、寒喧敘舊的心情前來探望。她深刻記得,那一日,在鄭南榕住宅的閣樓,大夥話說不到幾句,話題還停留在問候他的獄中生活,只見鄭南榕臉色越來越鐵青,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態勢,沈著聲問:「你們知道今年是什麼日子嗎?」
大家對看一眼,不懂他莫名其妙發什麼火。一會兒過後,只聽得他說:「今年是二二八事件四十周年!」
他是鄭南榕,出生於 1947 年 9 月 12 日。在宜蘭與臺北度過青少年生涯,1966年考上成功大學,因志趣不合而轉向哲學的學習之路。在輔大哲學系,他認識了一生的伴侶葉菊蘭;在臺大哲學系,他結識了自由主義哲學家殷海光。1972 年,他從成功嶺上了火車,和從苗栗上車的葉菊蘭,一同到臺北的法院公證結婚後,與一些好朋友到大稻埕的波麗露餐廳小小慶祝一番,之後各自回營回家。
退伍後,鄭南榕先後在紡織公司、貿易公司上班,也曾自行創業,但成果並不理想。1981 年起,他以自由作家的身分,為《政治家》與《深耕》等雜誌寫稿。1984 年初,他開始籌備一份新的雜誌。為了因應將來出版雜誌時可能遭遇的查禁、沒收、停刊等處分,鄭南榕開始「收集」朋友的大學畢業證書(他自己沒有大學畢業證書,因為他在大學時期拒修「國父思想」這門課,而「國父思想」在當時是非修不可的)。他拿著這些畢業證書,向新聞局申請了多張執照,逐步建立印刷、裝運和行銷網路;當年 3 月 12 日,《自由時代》創刊。
《自由時代》是一份什麼樣的雜誌呢?翻開《自由時代》第一期,我們可以在出版項的區塊看到這份雜誌的人事配置︰鄭南榕自己擔任創辦人/總經理,林世煜出任發行人,十六年後成為總統候選人的李敖與陳水扁(是的,正是他們兩位)分別是總監與社長;零售價五十元,訂購全年五十二期則是一千八百元。在出版項底下,羅列的是豐富的內容︰「孫中山逝世紀念」專題收錄「蔣尼采」的〈國父思想五十九分〉與「駱瑪蕾」的〈揭穿國民黨的統治神話〉,「大赦、特赦專輯」收錄李敖〈黨外人士別作夢〉、曾心儀〈我們不再求情〉等五篇,另有收錄地方報導、國會要聞、公共政策等等的專屬版面……
果不其然,《自由時代》創刊號問世後,便遭到警備總部的查禁。在第二期的「編輯室報告」那一頁,一字一字的這樣印著︰
警備總部對於本刊的「關愛」,敝社同仁聞訊欣喜萬分。我們只想回信給陳守山將軍說︰「承蒙閣下瞧得起。」
然後第二期又被禁了。警總提供的緣由和前一期一模一樣︰
內容歪曲事實,挑撥分化,嚴重淆亂視聽。
在第三期的「編輯室報告」裡,一樣刊登了前期被禁的消息,然後「繼續介紹本刊的多元化專欄」。就這樣,自由時代週刊社,以「為您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為宗旨,以不同名稱的發行執照輪番上陣,被禁了,就換名字再戰。
無論雜誌名稱怎麼變,大大的「時代」兩個字,都牢牢的印在雜誌封面最上頭的正中央;而雜誌社的成員,也總是直言直書,嚴格地自我要求,鄭重地看待讀者的意見。
除了雜誌,自由時代週刊社也出版「自由時代系列叢書」與史明親筆授權的《臺灣人四百年史》漢文版等書籍。1988 年 3 月 12 日,雜誌創刊四週年,發行量超過六百萬份;一共出版了兩百一十五期,被查禁比例超過三分之二。
事實上,中華民國政府當局的警戒,不僅僅針對鄭南榕與他的雜誌社。作家王拓在一部精采的長篇小說《臺北,臺北!》中描繪一群年輕人所辦雜誌被抄的場景,正是現實上時常發生的事情;更精確的一個例子︰1981 年春天,由林世煜、林正杰、林濁水、魏廷昱、洪金立、宋國誠、林進坤等人所籌辦的《進步》雜誌,創刊號印了三萬本,熱呼呼的雜誌尚未裝訂完畢,警總的人馬便進入裝訂廠,搬走兩萬九千九百八十二本。
如果我們把時間再往前推︰早在中華民國政府抵臺初期,創辦《自由中國》雜誌的雷震、胡適、夏道平、殷海光等人,更是紮紮實實的遭遇到逮捕入獄、勒令停刊、查禁著作、終止教職、監視起居等來自當局的處置,爾後,或抑鬱而終、或終生噤聲、或在脫離囹圄後持續發聲,但未獲回應或迴響。
那是言論與思想深受箝制的年代,那是身體與心靈皆難以自主的年代。
回到他所創辦的《自由時代》系列雜誌。這一份雜誌,是臺灣民主發展史上被通稱為「黨外雜誌」的眾多期刊當中的一份,同時也是歷時最為長久的一份。五年八個月,出版三百零二期,未曾間斷。因為,鄭南榕和他的夥伴們相信︰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是一個民主社會「充分且必要」的條件;而這樣的主張,在槍口前、在法庭上、在牢獄裡、在全面封鎖中、在財務赤字陰影下(出版雜誌是很燒錢的,即便讀者喜愛,在一再的扣押下,血本也難歸)不斷的以各種行動被落實。
鄭南榕,他不只創辦了雜誌。抗議戒嚴的第一次 519 綠色行動(1986),巡迴全國的 228 公義和平運動(1987),抗議政府一面解嚴、一面制定《國家安全法》的 519 綠色行動(1987),都有他的身影。
八零年代的臺灣風起雲湧,也湧動著生命力。如同鄭南榕在《自由時代》第二六七期以〈落實對臺灣命運的終極關懷〉一文所揭示的︰
我們熱心的讀者,雖然自始未曾謀面,但他們從臺灣的各個角落(當然也包含海外),以精神和行動熱烈支持我們,與我們共同度過恐怖陰影揮之不去的一九八四年、民怨沸騰的一九八五年、自力救濟頻頻的一九八六年、社會運動蔚為風潮的一九八七年、挫折與焦慮的一九八八年,與一九八九年迄今政治局勢的逆轉。
寫下這段話的同時,他在雜誌社照常策畫著每週出刊,足不出戶已四十二日,距離他的自焚不到一個月。他的話不多,還是一樣愛看書。
他始終不曾放棄追求理想,而他的對手,也從不準備放過他。這一次,是臺灣高等法院檢察處對他發出了「涉嫌叛亂」的刑事傳票。1989 年 1 月 21 日,傳票送到他手上。他決心行使抵抗權。
過去的社會,時常以一個人(尤其是生理男性)是否哭泣來判定他的人格是否成熟、他的性格是否勇敢。今天我們知道,這樣的標準必須被重新檢視。不過,如果用這個有待檢視的標準來衡量鄭南榕,他可以說相當勇敢。面對席捲而來的高壓,他從不低頭,也不曾出手傷人;即便是在生命的盡頭,他選擇的也是燃燒自己,而非他人。
但鄭南榕也不是從來不落淚的。有一天,鄭南榕哭得很傷心。他當時的女朋友、後來的妻葉菊蘭,嚇了好大一跳,問他為什麼哭。他回答︰「殷海光老師死了。」
殷海光逝世,是 1969 年的事情。那一年,鄭南榕二十二歲。
而他死去的那一年是 1989 年。那一年,他四十二歲,比他的老師殷海光過世的年紀還要輕。
他決定了自己生命的盡頭。二十六年前的今天,大批警力來到位於民權東路巷子裡的雜誌社,預備拘提。聽著外頭的聲響,感受到身邊夥伴的情緒,眼見友人用來防止警方使用電鋸而淋在門外的汽油中終究燒了起來,他將小女兒竹梅的小手遞給同仁,轉身,進入總編輯室,鎖上門,燃起火焰。
他的肉身,永遠的離開他的親人、他的朋友、他的敵人,以及他生長的土地。
然而,他的一生,始終未曾離開他給自己設定的崗位。身為雜誌社的總編輯,他將責任一肩扛起,讓記者們可以放膽的書寫;被歸類為「外省人」的他,公開宣示自己主張臺灣獨立,並且有條有理的暢談主張。
你,記得鄭南榕嗎?
認識他的人們「記住」了各自認識的他;彷彿「忘卻」他的人們,其實也很可能記住了一部份的他,只是,那一部份的他,很多時候是聽說而來的、片片段段的、受到誤解的他。
鄭南榕、《自由時代》週刊、許許多多當年一同打拚的夥伴,還有好多好多人們為了更好的社會所努力著的痕跡,其實都在被「記住」與被「忘卻」之間擺盪著。
面對「記住」與被「忘卻」之間的難題,我們要如何因應?
就連此時此刻也難以完全掌握的你我,也許無法還原過去的全貌,但我們的的確確可以透過傾聽、閱讀與思考等方式,認識那不自由的年代,以及造成不自由的整個體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