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真正的「植物人」
午後溫暖的陽光,照在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的空中露台上,劉璧榛研究員穿梭在植物群中,為我們尋找她的「野菜」好友。將野菜擬人化看似童趣,但對於阿美族來說,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族人更將自己「擬植物化」,以植物取名、透過儀式與穀物神靈接觸,把植物視為跟人一樣能溝通。這樣與植物的依存之道,為生態永續帶來意想不到的啟發,現在讓我們深入花蓮里漏部落一探究竟。
同樣從自然獲取資源的阿美族(Pangcah/Amis)卻有不一樣的做法,他們的第一步不是砍樹,而是先「吃吃看」開墾區內的植物以認識環境,這是為何?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劉璧榛研究員兼副所長,在研究阿美族的野菜文化與儀式植物時,發現族人不對自然環境強勢掠奪,而與其他物種保持友善的作為,使其在食農、生態、經濟上的選擇,都有著相同的和平「共存哲學」。
劉璧榛的研究田野聚焦在緊鄰花蓮市區、位在吉安鄉境內的里漏部落(Lidaw),其巫師(Sikawasay)主持的農耕祭儀不但被登錄為文化資產,甚至還隨稻米商品化而更加頻繁興盛。欲知原因,請讓我們從自稱「吃草民族」的阿美族和其野菜文化談起。
野菜不野亦不馴!維持「總是有得吃」生態系
近年來「野菜」在部落餐廳的曝光度大增,使阿美族食用野菜的文化漸為人知。野菜,給人一種恣意生長、隨處可採的印象,但在阿美族語中,其實並沒有野菜一詞,只有 Daten 這個「綠色葉菜」的統稱。劉璧榛進一步解釋:
野菜不是被種出來的,但也不會隨地生長。它需要生態環境的經營才長的出來,也就是需要豐富的生態與多物種的知識,才能夠有得吃。
比如在冬季輪耕的玉米田裡,愛吃玉米粒的小鳥,除了帶來鳥糞做肥料,重要的是隨著鳥糞與風吹四處落下的野菜種子,當中包含苦苣菜、龍葵、紫背菜、鵝仔菜等基本菜種。只要不灑除草劑,不用特別照顧,自然就能形成一種「總是有得吃」的生態系,小小一塊田裡,就有數十種可食用的野菜。
自生自滅的野菜!顛覆「所有權」的觀念
顛覆資本主義社會常規和慣常想法的,不只有栽培作物的方式,還有族人對「所有權」的看法。
「去採野菜時,也可以去別人的田裡採。為什麼?因為這些野菜不是你種的呀!這些是小鳥播種長出來的。也就是說,土地的所有權人,不見得擁有地上植物的所有權。」劉璧榛在研究中發現,這種視角有助反思資本主義社會的所有權邏輯。當土地、水源、森林、礦物等開採權,以及植物品種或基因資源等各種「權利」都被打包成商品出售時,自然資源不再由眾人共享,而是被特定的個人、組織、跨國公司所占有,顯然由人定義並與之區隔開來的「自然」,已逐漸擴大範圍為「可持有的資產」。
然而,族人並不是用上述邏輯看待野菜,劉璧榛以臺灣的油電價格做比喻:「政府一直將水電及石油視為民生必需品來控管價格,讓物價不至於過度飆漲。這個道理可套用在解釋部落野菜不用花錢買,或是價格平實的原因,因為野菜對族人來說,就是人的基本生活所需!」
回到自由摘採野菜的權利,劉璧榛談到,族人常會有自己的「秘密基地」──不是 Google Maps 找得到的地方,但族人明白,何時、何地會有哪些好吃的野菜可採。因為共享同一個文化圈,所以地主通常願意讓鄰居進來採集。
不過,這些「秘密基地」也正面臨農地工業化與都市擴張後被破壞的危機。事實上,採野菜的過程,不只能讓爸媽教小孩辨識植物、地形或生態等知識,還能培養人的求生技能、對自然的感受力與敬畏情感,並省思整體生態環境的變遷、進入工業化與資本市場等議題。在阿美族的觀念中,『占有』不代表生存的保證,只要經營好一個自主循環的生態系統,人類就能省力地棲居其中。
我們一家人的名字都是「植物」
阿美族的野菜生態維護與採集觀念,與時下的食農教育有諸多不謀而合之處,不過觀察阿美族人的名字會發現:「與自然共存」不只是一種農業上的見解或知識,而是貫穿一切生活和文化的根本。西方自工業革命以來,習慣將自然與文化、自然與人類做出斷裂性的二元區別,進而認為人類比其他物種更優越。例如在中文用語中,也會把因腦損傷而長期昏迷者稱為「植物人」,背後帶有植物不像人有意識、會思考的貶義。然而,阿美族人相當樂於以植物為孩子命名,一家人的名字可能就聚集了 Panay(陸稻)、Havay(粟、小米)、Samah(苦苣菜)、Kaubih(地瓜葉)等植物,這是出於什麼原因或結果呢?
這些植物或作物,對一個家庭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生命體。其中穀物類的名字是每家女孩都要取的,比如 Panay(陸稻;常見中譯為「巴奈」)就是非常熱門的好名字。其他還有 Havay(粟、小米)、Tipus(水稻)都是常見的女生名,家裡一定要有這些穀物才不會餓肚子。男生的名字也經常源自植物,包括 Icep(檳榔)、Bonga(地瓜)等。
透過名字能觀察到的事情,還包括阿美族透過植物生長的空間距離,標示人的社會位置與認同。
以家屋為圓心,住家附近常見的植物有 Kamaya(毛柿)、Daya(冇骨消,別名蒴藋)。向外延伸到田裡,就會出現穀物 Panay(陸稻)、輪作的 Tali(芋頭),還有田間的野菜如 Samah(苦苣菜)。這些都是住家附近常見的實用植物與作物,經常作為親密家人的名字。
繼續往山裡走,就會出現多年生的樹木,例如 Marorang(構樹)、Topay(大葉山欖樹)這些枝幹粗壯、分枝眾多的大樹,形同開枝散葉的家族樹(Family tree),通常用來為人數眾多的氏族命名。
為什麼會以植物命名?因為對阿美族來說,人跟植物不是科學分類裡的兩種,人就是植物、植物就是人。植物不僅是供人類投射自身企圖與家族意象的一種符碼,也是人們生活在同個環境中必須合作與依存的生命體。
劉璧榛強調,族人將植物視為跟人一樣、活生生且可互動的實體。由於認同部分植物有 Kawas(神靈),部落文化沒有「人定勝天」的優越性,而是坦率地認知到人類並非萬能,需要仰賴自然而生。
因此,與其說阿美族是出於什麼樣的觀念,才實踐永續農業的內涵,不如說,從出生被命名的方式、到兒時在田間奔跑的記憶,族人會從文化中認同動、植物是有生命的實體,因而較不會任意妄為地在田裡殺蟲、殺草,可以維持生物多樣性的共存生態。
快來採野菜啊!野菜映射出的女性自我認同
除了以穀物為女孩命名,野菜也經常作為女生的名字,主要的原因是女人靠採野菜來照顧家人,久而久之,野菜成為女性的化身,映射出女性的自我認同。
部落傳唱的「結婚招婿三部曲」就說明了女性如何以野菜自喻。第一部曲唱到男士們爭相砍柴,送到心儀的女方家門口;第二部曲描述女方去採野菜來煮給中意的男子吃,表面上是慰勞,其實藏有自己的身體就是野菜的暗示;第三部曲就是女方向男方提出來家裡住的邀約。
阿美族民謠《紅妝》描述情竇初開少女的心情,歌曲中唱到:「datengay to tatokem! datengay to tatokem! so’ elinay a wawa no pangcah kina tiren.」(採龍葵啊!採龍葵啊!才真正是阿美族的孩子。)當中的「採龍葵」暗示女孩渴望有人追求,將自己像野菜一樣採去吃。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採野菜的工作主要由女性負責,男性也要有辨識和採集野菜的能力。「這是基本的生活技能,每個人都要會,才不會餓肚子。男生上山打獵就不用學採野菜嗎?不,如果今天沒有打到獵物,兩手空空回家,不是很難看嗎?」劉璧榛笑著說這是阿美族媽媽(Ina)的叮嚀。
當感官進入儀式:必須要黏!
苦味濃烈的野菜,就如同蔥蒜一樣,易讓人的身體散發出味道,因此在里漏部落,巫師在進入儀式之前,必須禁食味道重的野菜和魚,才好親近神靈。儀式中最重要的食物非 Dulun(麻糬)莫屬,特別的是,不論是糯米煮法、捶搗方式、甚至糯米品種的選擇,都和「黏性」脫不了關係。
里漏部落每年 12 月 28 日舉行 Mitiway(播種祭),婦女會在當天一大早,將前晚泡水的糯米煮熟,捶打成有黏性的一團。傍晚起,巫師們會分兩組到每一戶人家裡進行儀式,請神靈從天上滑下來,享受美味的 Dulun(麻糬)、Icep(檳榔)及 Epah(酒)。
族人透過「餵養」神靈,好滿足穀物神的慾望、促其成長,並請神靈幫助田裡的穀物生長,好讓人們豐收後得以全家平安,年年都能繼續提供美味的食物給神靈。儀式結束後,族人會將麻糬分送給參與儀式的人,帶有祝大家足食、好運的寓意。
劉璧榛觀察到,吃麻糬的過程也是儀式的一部分。在分食麻糬時,人們會感到黏手,從手到嘴,黏性帶來的感官體驗相當強烈。這股黏性觸發人們感受到時空上「接近」神靈的儀式氛圍,拉近人神兩個世界之間的距離。
不過,人神之間的關係並不總是越黏越好,如果神靈在儀式後,仍「黏住」族人一起回家,人就可能會生病。因此,巫師在儀式後,會帶領參加者一起跳開、抖動身體,不讓神靈繼續黏人。
從儀式過程可發現,在族人的觀念中,神靈並非至高無上的存在,人神之間的互動可藉由餵食儀式來「會面協商」。一旦儀式結束,人與神就該回歸各自的生活,不應陷入膠著混淆的狀態。
為了維持和神靈之間良好的關係,儘管里漏的族人幾乎不再耕種穀物,但在儀式前,他們仍會到市場上訂購製作麻糬的糯米。劉璧榛拿出一包特別的糯米標本,是花蓮太巴塱部落積極復育的 Lahnga’ay/Katepa’ay(紅糯米),每粒稻穀前長有俗稱「天使翅膀」的細長芒,去殼後的米粒呈紅色,富含鐵質及花青素。
紅糯米在生米狀態捶打就會產生黏性,煮熟後可製成麻糬、或炊煮成 Hahah(紅糯米飯),可見阿美族因儀式需要,有意識地選擇「必須要黏」的糯米品種,對於臺灣原生穀物的保存,是十分強大的人擇力量。
遇上現代化,反倒更勇健的「傳統」
上述的農耕祭儀,實際上在很多阿美族部落已逐漸式微,然而在里漏部落,這些祭儀卻令人意外地盛行不輟。是因為里漏部落遭遇較少的都市化衝擊嗎?非也,從里漏只要過一條橋,就會進到花蓮市區。是因為里漏部落還種植大量的穀物嗎?非也,里漏族人大多已不耕作。
事實上,從日治時期開始,里漏受到的現代化影響,就比其他原住民族部落都來得劇烈。但劉璧榛深入研究後發現,原先隨著小米耕作、一年舉行一次的儀式,在日本政府引導改種水稻後,竟然隨著水稻一年兩收的時間,增加為一年舉行兩次!
我們以為改種經濟作物、進入市場經濟會使傳統儀式消失,但相反地,傳統儀式因為和經濟活動結合得很緊密,反而變得更興盛了!
在里漏,傳統並不等同保守,而是具有極強的適應力,能隨著社會變遷的脈動自我調節。這份調適力,也可以從 Paw(小葉碎米薺)這種野菜上觀察到。因為有著芥末般的辛辣味,小葉碎米薺被族人暱稱為「Wasabi(哇沙米)」。在年度祭儀結束時,巫師會食用本來禁食的小葉碎米薺,象徵解除禁忌、準備回歸日常。
小葉碎米薺是與水稻田共生的野菜,但族人開始改種水稻,不過是在這一百年間發生的事。換言之,族人嗜食小葉碎米薺,並將它納入祭儀,這個「傳統」的歷史大約也才五十年。我們一直以為傳統是不變的,但在里漏,傳統最懂得如何隨環境而變。面對新生而未知的事物,族人勇於嘗試、吃吃看,也許正是源於感官開放的文化,使其傳統總是能與時俱進。
與情感相連的環境教育
Ina-aw mama-aw, talaen kako ina, i tira i wuma-wumahan, midaten kita-haw anini.(媽媽、爸爸等等我!在田那邊我們一起去採野菜!)
這是劉璧榛在里漏部落聽見孩子在戶外奔跑時哼唱的歌,沒有這份兒時記憶的人,初嚐野菜或許會「吃不懂」。但對從小被野菜照顧長大的族人來說,家人一起去採野菜、女性長輩特地採來自己愛吃的野菜、手足團聚幫忙烹調……野菜其實與許多珍貴的記憶連在一起。
「採野菜或許不用花錢,但要投入感情。」這是族人的生活,也是他們帶領下一代認識環境、沉浸其中、對自然產生情感的教育方式。近年來,從森林過度開發、氣候變遷、糧食危機到疫情封城,種種危機都在促使人類思考如何用「永續」的思維,在地球上繼續生活。劉璧榛提醒:「臺灣人與大自然的關係,對於我們如何在島上獨立自主,有著很大的影響。」
就阿美族的觀點來看,維護好一個能夠自主循環的生態系統,人類需要投入的成本反而會降低。
「就像我們其實不用花錢買除草劑,把野菜採來吃就好。小葉碎米薺在農業生技領域被當成非常難纏的雜草,但這種『雜草』超好吃!」說著說著,劉璧榛帶領採訪團隊走進民族所露台花園,採集、試吃她在盆栽中「留下」的小葉碎米薺──「我沒有種它,我所做的,只是沒有把它除掉而已。」
- 劉璧榛研究員個人網頁
- Pi-Chen, Liu (2021). Plant-women, Senses and Ecological Considerations: Rethinking Ritual Plants and their Taboos among the Pangcah of Taiwan (1920-2020). Social Compass, 68(4): 529-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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