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黑黝黝的火車,在凌晨朦朧的星光中,駛進安集延的車站,這是 1898 年時,中亞大鐵路的終點。但是,如果我們能從空中鳥瞰,會發現這條鐵路還在往前延伸,如同沙俄帝國對於中亞的渴望,正在一點點地朝他們所謂的「中國突厥斯坦」前進。
火車慢慢降速,不久,伴隨著尖銳的煞車聲響與沉重的「匡啷」聲,車廂中此起彼落地發出睡意濃重、不同語言的抱怨聲,在其中一列車廂中,一個男人用英語說:「親愛的,到站了。」
昏暗的光線中,車廂裡的人們三三兩兩地提著行李,走下月臺、踏上結著霜的大地,凱薩琳忍著寒意、痠痛與低落的心情,帶著行李走下火車。她的丈夫已經雇了幾個當地人幫忙拿行李,他們便隨著這些人走向當地旅店,挽著丈夫的手,凱薩琳有點不安。
據她所知,馬繼業在喀什噶爾的僕人應該在安集延與他們會合,然後護送他們一路翻過天山、進入帕米爾高原間的谷地,但是那兩個僕人不見蹤影,他們夫妻要怎樣才能去喀什噶爾呢?凱薩琳正煩惱著,無意間,她回頭遠望,月光疲弱地懸在西方的天空上,而天山雄偉的山嶺橫亙在她前方,穿過這些山脈,她已將歐洲文明遠遠拋在身後,濃縮著大英帝國風貌的水晶宮、名媛紳士來去的海德公園或者蘇格蘭老家的海灣,像是另一個宇宙了。
他們來到安集延的旅店,雖然簡陋,而且衛生條件不是很好,老闆娘會把吃剩的湯倒給下一個客人吃,但這是她搭上火車後第一次有機會可以梳洗更衣,從離開撒馬爾罕後,她已經有好幾天沒換衣服了。精神好一些之後,他們猜想僕人記錯了時間,因此,下班列車一抵達,他們就跑去車站等著,看看僕人會不會找到他們。
找到僕人後,大家迅速整隊,馬繼業與凱薩琳在僕從的協助下,把行李放上郵車,準備前往天山山脈下的奧什。郵車其實就是運送郵件包裹與人的馬車,當時並不是同一批馬跑到終點,會在中途的驛站換馬,以節省畜力,驛站也兼營餐廳或旅館,讓往來的旅人可以休息。
設立這個系統並不是個人就可以完成的事,凱薩琳走的這條路由俄國所經營,這條路運送的不只是一般的旅客,也是傳遞軍事、政治、外交消息的要道,簡單說,這是俄國從遠方的聖彼得堡對中亞發號施令的神經傳導系統。
當然,凱薩琳並沒有想這麼多,除了塵土很多之外,她其實滿喜歡這條路的,一方面是郵車有溫暖的毯子、高高的枕頭,坐上去很穩當,另外,就是驛站的食物還不錯!她雖然不太喜歡俄式黑麵包微酸紮實的口感,但奶油可以彌補一切,配上一打的水煮蛋,其實就沒那麼糟了。
此外,她逐漸愛上了俄國喝茶的方式,與她在英國時用瓷杯、加糖、加牛奶的喝茶習慣不同,俄國人會在紅茶裡放上幾片新鮮的檸檬,如果沒有檸檬片,他們也有可能加果醬,或者其他口味的果汁,然後放在玻璃杯裡送上來。
如果我們換成今日的菜單,我想看起來也會非常不錯:
天馬小棧友善環境小農下午茶
有機裸麥俄式列巴黑麵包
佐手工現製鮮奶油
天山冷泉現煮生鮮活力蛋
俄羅斯風味檸香果粒茶
奧什在凱薩琳的時代只是個小鎮,現在已經是個五十萬人口的城市,不過,城市中種植著刺槐樹的傳統似乎沒變。在遠處的山脈,就是帕米爾高原。
他們在一整天的奔波後,在夜間來到奧什,他們要在這裡待上幾天,準備馱隊翻越天山。奧什是個俄國人建造的小鎮,街道很寬,兩旁種著刺槐樹,天山的雪水從遠處奔流而下,在奧什分成許多清澈的小溪,原木修的小橋跨在其上,雖然是個城鎮,卻能感受到山中的清爽。
馬繼業在這裡有個俄國朋友,他安排馬繼業夫妻住在軍官招待所,還派了個人聽候差遣。凱薩琳也隨丈夫到這位軍官家作客,軍官一家熱情地招待他們,雖然凱薩琳一句俄文也不會說,但她還是感受到了這對俄國夫妻的熱情。她拚命地微笑著,而馬繼業跟對方說了幾句話之後,這對俄國夫妻連忙起身,搬來一架小風琴。
「我跟他們說妳會唱歌,他們說希望妳唱一首歌。」馬繼業說。他似乎很喜歡凱薩琳的歌聲,後來的人生中,他如果向別人介紹妻子,總要介紹她的歌唱才華。
凱薩琳不好推卻,坐在風琴前面,那是個週日的下午,奧什的風從天山上下來,吹過山上的野蔥、吹過刺槐樹、吹過俄國家庭的窗簾,拂到凱薩琳臉上,似乎是天國的鼓勵。身為一個虔誠的蘇格蘭長老教會信徒,凱薩琳一生都帶著長老會教育出來的堅毅與勇敢,在這個遠離上帝的地方、異教的國度中,唱著錫安山的歌。
唱完了歌,大家都很高興,在他們要離去時,俄國軍官夫妻告訴馬繼業,他們其實用不上這架風琴,他們願意割愛。馬繼業看向凱薩琳,她顯然非常喜歡這架風琴,她說:「這可以給我的那架小鋼琴伴奏。」
於是,馬繼業買下了這架風琴,命人把它放在行李中。他們度過這個愉快的週日之後,就要開始翻越天山,這段山路要走十六天,一路上可補給的地方不多,所以得帶足糧食。此外,還有帳篷、鋪蓋、鍋碗瓢盆、馬料、風琴跟其他行李。他們原先雇了八匹馬,但要帶上風琴就有點吃力了,是要勉強馬去馱風琴呢?把風琴拆開?還是要雇犛牛?大家一陣吵鬧不休。
凱薩琳非常頭痛,她完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馬繼業的這些部下其實都是英屬印度的僑民或喀什噶爾的中國人,他們用印地語溝通,凱薩琳完全聽不懂也無法介入任何討論。
此時,馬繼業說了一句話,凱薩琳發現這句話在處理印度人的紛爭時非常有用,各位讀者或許也應該學起來。「Bundobast karo!(快搞定)」馬繼業說。其他人再也不吵了,很快弄來一頭毛茸茸的犛牛,把風琴架好。又有人牽來騎乘的馬,要凱薩琳上馬去。
在英國的上層社會,小姐們雖然也騎馬,但在一戰之前,大部分女性都是側坐在馬上的。凱薩琳的家庭並沒有富有到可以養匹馬來玩玩,所以她不但沒騎過馬,而且第一次騎馬就要爬山,真是個瘋狂的挑戰。山路非常危險,側坐一有閃失真的會出人命。凱薩琳的第一個困難,就是要把腿跨過馬鞍,她的馬鞍前後翹起、後方放著一卷毯子護腰,她在翻鞍的時候就是無法把腿跨過去,甚至差點倒栽蔥、整個人從馬背上滾下來。
正常人弄得這麼灰頭土臉應該很氣餒,但她卻無法控制地笑了起來。最後,在眾人的幫忙下,終於把這位英國新娘塞進了馬鞍。犛牛打頭陣、接著是八九匹行李馬,然後才是馬繼業夫妻與他們的僕從。
在天山山脈上騎馬,一旁是連綿不絕的雪山,下方是暗綠色的谷地,感覺是個超級帥氣的場景,凱薩琳一開始也覺得自己帥得要命,她或許還想:「全英國沒有多少人像我一樣經過這裡呢!連女王陛下都沒來過唷!」
不過一個小時後,她就後悔了,因為她發現整條腿都已麻痺,而且全身的知覺只剩下痠痛,骨頭都要散了。但她能做的只有無助地跨坐在馬鞍上,隨著隊伍緩慢前進。走了六個小時,他們來到一個俄國驛站,凱薩琳已經動彈不得了,在僕從的幫忙下,馬繼業把已經石化的凱薩琳搬進驛站的房間後,就出去監督著卸行李。
在深深的孤單與身體的痛苦中,凱薩琳忍不住思念起遠方的爸爸媽媽跟一大家子熱熱鬧鬧的親戚,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半個月⋯⋯好想死呀⋯⋯她用被子蒙住頭,傷心地哭了。
隔天清晨,當凱薩琳起身穿衣服的時候,那種想死的心更加明顯了,馬鞍簡直就是一個嘲笑她的存在,但她依然勉力地翻過去,繼續上路。
人是很奇怪的,當你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反而事情會慢慢往好的方向發展,也可能因為她才 21 歲,年輕力壯恢復得快。在這一天結束時,凱薩琳雖然還是很累,卻發現其實沒有那麼難受,隨後的幾天,她一點點適應了馬背上的生活,當她從灰暗痛苦的思鄉病中抬起頭時,赫然發現自己走在景色壯麗的山谷中。
這條路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他們在 10 月的河灘地中折返來去,有時怪石參天,有時只是一片起伏高低的草地間,一彎山泉蜿蜒而過,河水靜靜地流過馬蹄。天山的河流變化多端,在此處只是淺淺清泉,再往前走,卻是深及馬背的急流,他們在中途雇了幾個牧民、換乘駱駝,讓馬與犛牛先行游泳渡河,而牧民們單騎雙載,把人送過去。
凱薩琳又遇到了第二個難關:駱駝!
駱駝是一種智商不是很高、但個性很機車的動物,不爽的時候還會吐出胃袋跟呸你口水,非常噁心而且很臭。牧民嚮導叫駱駝坐下,自己先爬上去之後,要凱薩琳翻上來,但只要凱薩琳一動,駱駝就會轉過來咬她,她只好先繞去旁邊假裝沒事,趁著駱駝不注意的時候再衝過去翻身跳上去。
嚮導一抽駱駝,駱駝站起身來,凱薩琳才知道駱駝站起來有這麼高,而且坐在駱駝身上非常晃,他們一步步往河中前進,湍急的水流正沖刷著河岸的泥沙,從上游沖下來的砂石與樹枝在駱駝旁邊轉來轉去。
凱薩琳與她的嚮導只好一起祈禱起來,一個向上帝禱告、一個祈求真主保佑,他們一步步前進,凱薩琳把嚮導抓得死死,雖然知道這樣會讓嚮導不好行動、雖然聽見後面的馬繼業說:「不要把他抓太緊啊!」但她也只能緊抓著嚮導。
沙啦一聲,前方的河岸竟然被河水沖垮了,如果再不跳上去,連人帶駝都會一起沖走,於是嚮導大力地催促著駱駝,同時把駱駝的韁繩往岸上拋,在岸上人們的幫助下,拖著駱駝往前進。接著嚮導抓住凱薩琳的手,把她從後方拖到前方,大聲一喝,駱駝跳了起來,幾乎呈現九十度直立的狀態下,跳上了河岸。
驚魂未定的凱薩琳,全身濕答答地坐在河邊,隨後趕到的馬繼業,也完全驚呆了。第一次翻越天山就遇到這麼驚險的場面,從那之後,凱薩琳的生存意志變得無比強烈。
走了五天之後,他們來到海拔近四千公尺的鐵列克山口,這是這段天山山脈唯一的缺口,他們在山腳下的旅店休息了一夜,暴風雪在山上呼嘯,雪下得超大,凱薩琳縮在火爐旁邊,捧著一杯熱茶,擔心不知要等多久。
上帝還是滿眷顧她的,隔天清晨,暴風雪就停了,燦爛的陽光與晴朗的天空顯示了這一路會無風無雪。然而,高山上的晴天也有危險:雪盲。積雪會反射出強烈刺眼的光線,受刺激過度會暫時地失明,同時光線也會灼傷臉部。而且,所有人都飽受高山症之苦,走一步都頭痛欲裂,有些人必須一直吃雪來減輕痛苦。
雪山在照片上看來是純潔無害的美景,但是行走其中的人,感覺到的卻是一片死寂,這個安靜的世界裡,只有人跟馬粗重的呼吸聲。凱薩琳與嚮導一組,努力地爬上被風侵削得如刀鋒一般的山頂,她以為應該迎來的是一片白茫茫的恐怖,但是,當她舉目一望時,終於懂得了這趟旅程的艱辛所為何來。
眼前這一片橫亙世界中心的山嶺,陽光在雪亮的群山之間閃耀如萬千明鏡,在另一側的山側,落下藍色的陰影,從這裡放射出去的山脈,貫穿了半個亞洲。
在凱薩琳之前,可能沒有其他英國女性曾經眼見這片奇景。雙魚座的凱薩琳年輕時真的非常浪漫,她很想跟丈夫分享心中的喜悅,不過山頂非常狹窄,容不下所有人,凱薩琳只好用很貧乏的印地語跟嚮導說:「多麼美麗呀?」
「啥東西美麗喇~」嚮導很煞風景地回答,因為頭痛得要死,完全不想多搭理她,逕自往前走,凱薩琳也只好摸摸鼻子跟著走下去。越往前走,她發現由於水氣慢慢被隔絕,因此,鐵列克山靠中國的那一側,越顯貧瘠、荒涼,只有山上留下的雪水隨著他們一路流下、直到他們的終點:喀什噶爾。
下山之後,路就沒有那麼難走了,大家的心情都輕鬆很多,一路上,凱薩琳就聽著馬繼業給她上地理課,這些河流會流到哪裡、最後變成什麼樣,馬繼業也告訴她,他們經過的天山,在中國的古籍中稱為「蔥嶺」,因為山上到處都是野蔥⋯⋯就這樣,他們經過了俄國的海關、中國的哨所,在一處寬闊的山谷中紮營,渡過他們在這趟旅程的最後一夜。
凱薩琳受到了這些牧民家庭友好的招待,在柔軟的草原上,高興地跟一些小犛牛、小馬玩耍,直到牠們不得不回家吃奶,而她也要回到帳篷休息。對她而言,這是這趟旅程中一個完美的句點。「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是個更符合一位英國年輕女子想像中的中亞生活,或許對臺灣的讀者而言,也是如此。
然而,馬繼業所身處的環境,並沒有那麼簡單,在他 24 到 28 歲之間,為了清查在新疆有多少英國僑民(主要來自英屬印度,英國本土的人很醒目,很容易就知道在哪),曾單槍匹馬在南疆的綠洲城市之間穿行。也為了國界和貿易的問題,在喀什噶爾到南疆之間跑來跑去。
他沒有高強的武功、不是軍旅出身,能夠在新疆自由來去的傍身絕技,唯有幾乎隱形的安靜與細密籌劃的信息網絡。他深諳中國官場與民間的各種禁忌,也理解各個族群之間的糾葛,在他看來,中國與俄國的官方單位都不值得信任,當他帶著新娘接近喀什噶爾時,他優先考慮的是夫妻二人的安全問題,所以他並沒有在中國的哨所停留太久,而這些牧民對他比較友善,有些部落中的長老,也向他通報消息,所以在牧民區他是相對安全的。
越來越靠近喀什噶爾,凱薩琳的心情也越顯輕鬆,她知道在前方有一個嶄新的世界正在等著她入住。但是馬繼業卻很明白,當他踏出這塊草原,就是上了戰場,凱薩琳的存在提醒著他,喀什噶爾的安危已經與他最親愛的人緊緊相連。
秦尼巴赫就在眼前,英國新娘的最後一哩路,又要面對什麼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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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曾經惶恐嗎?曾經害怕嗎?又是為了什麼走入婚姻?走過漫長的人生路,又是如何回望當初的決定呢?她們的生活年代有時相去甚遠,但在那片熾熱的大陸上咬牙活下來的女人,都不簡單。
這本書中紀錄的只是她們漫漫人生中的片段,透過那片傳絲公主圖、那封虎妻恨意滿滿的信、那本英國夫人的小書,讓我們看見壓在黃沙中的絲路新娘們,並看見當時當代最真實的面貌。歷史不再是生硬的年代地名,而是無數個有血有肉的人生。
透過和親、聯姻、異族通婚種種型態的婚姻,你將更深入看見兩千年來的政治、經濟、戰爭與外交;透過走在絲路兩千年的女性們,你將重新認識這條貫通亞歐兩端,影響中西文化甚鉅的交流孔道,因而,真正讀懂了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