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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絲路上的「狼與黎明」相遇:一場聯姻,牽起兩個新舊部族的交會

謝金魚 2024-07-01
現收藏在中國西安博物院的史君墓(尉各伽墓),其妻維優斯亦與其合葬,屋頂已為重建過之樣貌。(Source:wiki/public dom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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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在四世紀末,鮮卑人拓拔珪建立了魏國,也就是後代俗稱的北魏,北魏逐漸擴張勢力,一統北方,經過英明的女主文明太后之後,醉心漢文化的孝武帝推動了漢化運動,又將都城從平城南遷到漢文化氣息更濃厚的洛陽,在漢人看來自然是件好事,但看在鮮卑人眼中,這無疑是放棄了自己的族群,留在北方持續為北魏駐守邊境的鮮卑軍人自然不滿。
 

而後,皇位又傳了兩代,到了年幼的孝明帝手上時,由其母胡太后執政,此時距離孝文帝的漢化運動,不過才二十年,北魏卻已是內憂外患交迫,洛陽城中的公卿妃主們卻仍醉生夢死,宗室親王們身佩位高而無權的官銜,在朝廷中走雞鬥狗⋯⋯神龜二年(519 年)的 6 月 7 日,在漢文史書中,這一天沒有任何記載,一切如常、風平浪靜。
 

不過,距離洛陽千里之外的西平(今中國青海省西寧市),對於 26 歲粟特青年尉各伽(Wyrk'k)來說,這天可以說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因為他要結婚啦!
 

當時的人們普遍 15、6 歲就結婚了,尉各伽 26 歲還未婚實在罕見,我們不知道他為何遲遲不婚,或許他年輕的時候,可能有過一段漂泊的日子吧?尉各伽這個名字,與粟特語的「狼」有關,他就像前面提到的米薇一家一樣,是從粟特進入中國的移民。米薇一家來自撒馬爾罕,漢語稱作「康國」,尉各伽一家則在撒馬爾罕南方的「羯霜那」,漢語簡稱「史國」,這些粟特人沿著絲路進入漢地後,以出身的國名為氏,就改為史姓。在粟特地區的諸國中,以東邊的康國和西邊的安國最大,中間則有曹國、何國、米國⋯⋯等小國,史國的位置在康國南方,是通往重要隘口鐵門關的必經之路,因此貿易也相當興盛。
 
粟特諸國圖
粟特諸國圖(Source:圓神出版)

從西元前就開始經商的粟特人崇拜商業,在孩子一出生就寄予他們「說好話、發大財」的期望,新生兒出生時,父母會在他們手心放膠、口中置糖,希望他們口中說話如蜜、得財牢固如膠,在男孩十餘歲時,就會隨著父兄或長輩出外從商。即使是王公貴族也要經營自己的商隊,可以說商業就是他們最重要的命脈,傳統中國說「士農工商」,讀書人是四民之首,而商人敬陪末座,但在粟特地區卻不相同,粟特人行商的範圍北至西伯利亞、東至日韓、西及伊斯坦堡,這些長距離的貿易都不適合單打獨鬥,因此粟特人會組成商隊一起行動。其中,具有領導能力、德高望重者就會被推舉為首領,在粟特語中,稱為「薩寶(srtp'w,也寫作薩保)」。
 

粟特人在行商的路線上逐步拓點,進入既有的聚落與城鎮後,建立小型的移民社區或組織,處理內部的事務(在米薇的例子中,她就曾經向同鄉求助)。沒有聚落的地方,粟特人也開始逐漸建立自己的小鎮、村里,並吸收其他族群的移民後,自行推舉薩寶來管理事務。
 

尉各伽就生在一個移民中具有領導地位的家庭,他的祖父在史國本土時就已經是薩寶,不確定是在祖父或者父親時,他們遷到河西走廊的涼州一帶,在尉各伽年少時應該也經過一段隨長輩行商的日子,直到 26 歲時才去西平迎娶。
 

新娘的名字是維優斯(Wiyusī),這個字的意思是「黎明」,她出身於康國,但看來家族進入西平定居也有一陣子了,不過涼州與西平相距數百公里,並不是很近的距離,雙方也不是來自同一個粟特小國,雙方究竟如何相遇?或許是在尉各伽行商時路過西平?或許是透過各方親友輾轉介紹?一開始,尉各伽與維優斯並不知道他們的婚姻能走多久、能走到何方,但他們始終記得結婚的日期,他們的後人甚至將這日期鐫刻於墓葬中,顯然對他們來說,這是個不可遺忘的重要日子,甚至比兩人的生日還要緊。
 

在尉各伽成婚後數年,從洛陽傳來了令人驚訝的消息,北方的六鎮不滿於朝廷的無所作為,竟揮師南下,將執政的胡太后與小皇帝投入黃河,又幾乎殺盡了洛陽的王公大臣。不久,六鎮軍人內部又分裂,以高歡為首的人留在東邊,其他人隨著宇文泰奔向西邊,雙方各自擁立傀儡皇帝,分成東魏、西魏,隨後又由高家和宇文家的後人篡位,成為北齊與北周。

在這些巨大的動亂中,尉各伽夫婦不可能不受影響,新政權積極地想在河西走廊養馬、積蓄戰力,又有意識地扶植商業、幫助地方的發展,同時在北方崛起的遊牧汗國突厥,也想透過粟特人與西魏貿易、累積稱霸北方的實力,在這種情況下,西魏與北周的粟特人得到政府的支持,大力推展了他們自己的事業,在北朝到隋唐的政府中,甚至將「薩寶」納入政府體制,只要在一州範圍以內、管理超過兩百戶西域移民的薩寶,就視同正九品的地方官。
 

尉各伽比米薇的丈夫幸運,也更有手腕,在亂世中成功地拓展事業,帶領商隊跋涉求利,有些時候,維優斯也會與他同行。尉各伽在邊陲之地的涼州持續經營,顯然在當地頗有威信,也得到皇帝的任命,成為涼州薩寶,而後逐步從涼州進了首都長安,尉各伽的官位雖然不高,卻累積了龐大的財富。當他們夫妻壽終正寢,兒子們打造了豪華的墓葬,墓中有兩幅宴樂圖,顯示了他們生前的生活。一幅描繪著他與妻子坐在寬闊的大堂中,看著堂下的歌舞、身前堆滿了佳餚美饌。另一幅顯示他們在葡萄園中宴飲,尉各伽與維優斯分別由兒子與媳婦們服侍,享受著音樂與美食,維優斯也換上了北周的服飾,可能表示她也接受了漢地的文化,畢竟他們晚年生活於長安,與環境做出妥協應是必要的。
 

我們並不知道維優斯去世的時候是幾歲,但在尉各伽去世後的一個月,她也隨夫而去,距離他們結婚六十週年的紀念日只有幾天而已。不管在哪個文化,一對夫妻能結髮六十年都是不容易的事,他們的一生可說是福壽雙全、兒孫滿堂,他們的墓葬中出土了一方漢文與粟特文並列的墓誌銘,粟特文的部分有一段耐人尋味的段落:
 

無人能逃脫死亡的命運,人們也難以活過人生之大限。然而,更難的是在人間,一位丈夫和一位妻子偶然地相互守望,走過這年年歲歲、日日夜夜,甚至他們還將在天堂裡攜手共度這段歲月。

寫下這段話的人有可能是尉各伽夫婦的兒子們,也有可能只是工匠或祭司,不管是誰,顯然他不認為一段長久的婚姻是理所當然的事。正因為體認到生活在世間的艱辛,白頭偕老才顯得難能可貴,相較於前面寫到「無人能逃脫死亡」的宿命感,顯然認為結為夫妻是一種偶然,而非命中註定,這與他們的宗教觀中沒有前世今生有關,粟特人信仰的祆教認為死後會有靈魂審判,被嘉許的靈魂會進入天堂得到永生。或許可以說,在粟特人的觀念中,婚姻並非神力或者宿命所為,而是夫婦二人努力的結果。
 
尉各伽和維優斯
尉各伽和維優斯(Source:燕王繪製,圓神出版)
本文摘自《絲路新娘︰自古以來,婚姻都是一場冒險》(圓神出版),標題經故事 StoryStudio 編輯部調整。
絲路新娘︰自古以來,婚姻都是一場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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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有哏的歷史作家謝金魚,透過絲路上的新娘

寫出隱藏在課本中,既人性卻悲傷的真實人生

用婚姻讀懂歷史,卻也不只是歷史


從西元前二世紀到十九世紀,兩千多年來,有無數的新娘從絲路進入中國或離開中國,她們揮別故國,走進未知的婚姻、也走進了陌生的國度。有人可以白首偕老,有人痛失愛侶,也有人一生困在婚姻附加的枷鎖中不得離開,但不管是哪一種,最終都成了「某母某夫人」,她們的名字大多被歷史遺忘。
 

她們曾經惶恐嗎?曾經害怕嗎?又是為了什麼走入婚姻?走過漫長的人生路,又是如何回望當初的決定呢?她們的生活年代有時相去甚遠,但在那片熾熱的大陸上咬牙活下來的女人,都不簡單。


這本書中紀錄的只是她們漫漫人生中的片段,透過那片傳絲公主圖、那封虎妻恨意滿滿的信、那本英國夫人的小書,讓我們看見壓在黃沙中的絲路新娘們,並看見當時當代最真實的面貌。歷史不再是生硬的年代地名,而是無數個有血有肉的人生。
 

透過和親、聯姻、異族通婚種種型態的婚姻,你將更深入看見兩千年來的政治、經濟、戰爭與外交;透過走在絲路兩千年的女性們,你將重新認識這條貫通亞歐兩端,影響中西文化甚鉅的交流孔道,因而,真正讀懂了歷史。

 
文章資訊
作者 謝金魚
繪者 燕王
出版 圓神出版
刊登專欄 謝金魚的金魚缸
刊登日期 2024-07-01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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