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第幾次,命運,被他堅持。
……
你重扛巨石,輕視著眾神;
你去否定了,否定你的。
雖然反覆,卻漸漸懂得:每一步都是自己的;
不愛永恆,但求現在:真實活著的人生。」
———蘇打綠〈未了〉
「我是一個演員,我也演過一部荒謬劇」[1]。所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在名為人生的劇場上,你是否也親身體驗過荒謬呢?你是否有過那麼一刻感覺到自己被拋入這個世界?是否曾經被安排了旁人認為是「沒有用處、多餘」的職務與身份?是否曾經將身心靈投入於與某人的愛,卻因為一連串事件的發生(不知是偶然還是必然,總之就是發生了)而導致雙方的情愫嘎然而止?是否經歷為了保有道德而成為被排擠、被疏離、被拒絕的局外人?是否費盡心思力氣,徒勞地追求一個目標?
這些都是卡夫卡的小說《城堡》(The Castle,1926)中,主角 K 的經歷。卡繆認為,若是撇除卡夫卡的著作關於信仰、救贖的宗教性象徵,卡夫卡的《城堡》正是一部以「荒謬」(absurd)為主題的小說。卡繆認為,卡夫卡筆下的「荒謬」源自「鄉愁」(nostalgia)。不知從何而來的 K,始終追逐著將他聘來又拒之門外的城堡,並且將自己身心靈的「存在的焦慮」寄託於對弗麗達(Frieda)的愛情。K 卻在失去愛情的同時,回到了最初的起點,回到那位不知從何而來,卻被旁人視為多餘無用的土地測量員。彷彿曾經經歷的一切都是徒勞。
這是屬於現代人的荒謬:在一個一切堅固的東西都已經風消雲散的世界,追尋著故鄉(不論是自然的故鄉,還是心靈的故鄉皆然)。這是一個人們都痛苦地享受在浴缸中釣魚,卻什麼也釣不到的荒謬世界。[2] 從卡夫卡對世界的控訴出發,卡繆開始了薛西佛斯的旅程。
1913 年,卡繆出生於法屬阿爾及利亞。卡繆的父親是阿爾及利亞法國移民的第二代,他的母親是來自西班牙的移民。他自己則是成長於阿爾及利亞阿爾及爾城的法國青年。上句既是「荒謬」的陳述,也是卡繆體驗「荒謬」的根源之一(另一個根源是 17 歲的卡繆感染肺結核)。對卡繆而言,阿爾及爾是一個只有在失去時才能認識的家園。
1940 年,卡繆離開了家鄉。與他的學位論文主角聖奧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354- 430)一樣,卡繆穿越了有著諸多古老傳說的地中海,離開了北非,前往歐洲大陸。他踏上一片陌生的土地:法蘭西。之後,他將被世人認為是屬於這片土地上的人與文化符號。但是,在卡繆的法國性格中,卻始終吹拂著一股地中海南岸的海風。
就如薩伊德、喬伊斯、葉慈、王爾德、康拉德、鄂蘭…...等人,卡繆也來自文化地理的邊緣,也是屬於自願或非自願的流亡知識份子。卡繆一直處在雙重的流浪之中:離開了孕育自己成長的陽光與海洋,也無法在巴黎的土地落地生根。卡繆是永遠的異鄉人。流浪的狀態(外在流浪與內在流浪)才是他所存在的境況。對於一個不再有故鄉的人而言,在任何空間都不會有如歸的安適,寫作是唯一的棲居之所。
1941 年,法國政府宣佈投降納粹德國。卡繆投身於反抗納粹的運動,並於 1942 年出版瀰漫存在主義氛圍的小說《異鄉人》(L'Étranger,1942)。當時在巴黎擔任高中教師的沙特對《異鄉人》有高度的興趣,還特別寫了一篇書評。而早在 1939 年,卡繆也曾評論過沙特的小說《嘔吐》(La Nausée,1938)與短篇小說集《牆》(Le Mur,1939)。在對《嘔吐》的評論中,卡繆敏銳地指出了沙特的作品有卡夫卡的影子。
1943 年,卡繆擔任《戰鬥報》(Combat,1941-1974)的編輯,成為法國反納粹地下刊物的要角。同一年,沙特(Jean-Paul Sartre,1905- 1980)出版代表著作《存在與虛無》(L'Être et le néant : Essai d'ontologie phénoménologique,1943),高擎「存在先於本質」的存在主義大旗。在法國歷史上最黑暗的時刻,兩顆初升的璀璨明星在彼此的文字作品中相遇了。他們兩人的著作也將在黑暗時代中,為迷途徬徨、無處容身的靈魂標定方位與前進的道路。
然而,巴黎的天空不是阿爾及爾的天空。這也是卡繆與沙特、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 1986)、梅洛龐帝(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雷曼阿隆(Raymond Aron,1905- 1983)……等人之間的距離。後者皆畢業於巴黎高等師範學院(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Paris),是法蘭西高等教育體系中的精英。卡繆只是來自北非的學生,也沒有進入過巴黎任何一所培育文化精英的學校。因此,因為《反抗者》一書而與卡繆筆戰的沙特,與寫作《知識分子的鴉片》的阿隆,都曾在文章中評論卡繆是個一流的作家,卻只是個三流的哲學家。對於這些巴黎高師畢業的才子們而言,來自法屬殖民地的卡繆,終究無法在精細的哲學思辨上與他們平起平坐。
1951 年,卡繆出版文集《反抗者》(L'Homme Révolté,1951)。卡繆以《反抗者》反對當時的法國左派知識分子的立場,並提醒人們意識型態的爭論,將會使人們付出道德與自由的代價。在各種互不相容、卻又包含著部份真理與眾多虛偽的意識型態之中,往往會使人們無法深入認識世界與生活的複雜性,並將人們推向暴力、壓迫、恐怖、奴役的深淵。而產生於暴力、壓迫、恐怖、奴役的國家,只會遍布廢墟與遺址。與極權主義、合法化的殺人一樣,這些是卡繆要拒絕、要反抗的「惡」。因為,這些「惡」將在意識型態的祭壇上,奉上活生生的生命與生活,作為獻祭的犧牲。
1948 年以來,沙特試圖把存在主義哲學融入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並於 1960 年出版《辯證理性批判》(Critique de la raison dialectique,1960)。以存在主義與左派知識分子自居的沙特認為,自由就是無止盡的選擇:
所以,對於存在主義者與追求「革命」的左派知識分子而言,成功就意味著自由的終結。革命宣布成功的同時,就已經安置了自己。已經成功的革命就不會認識到新的問題。一旦革命已經被宣布成功了、完成了而被建制化,革命就會反過來指責質疑者與批評者是革命的叛徒。所以,沙特的籲求是一種「永恆的革命」:這是一個永遠不會成功完成的革命。這樣的沙特不會同意卡繆對共產主義與左派發起的反抗。
十二年前,在卡繆對沙特小說《嘔吐》與《牆》的評論中,卡繆稱讚作為小說作家的沙特,卻沒有成為沙特存在主義哲學的跟隨者;九年前,在沙特對卡繆《異鄉人》的評論中,沙特稱讚卡繆的文學成就,卻認為卡繆的思想平凡無奇。1951 年的現在,卡繆的《反抗者》揭發各種革命的意識型態傾向,反對虛無主義、辯證法、普遍主義與歷史決定論;沙特則在稱讚卡繆文學成就的同時,認為《反抗者》顯示卡繆對於哲學的理解實屬平庸。作為「革命者」的沙特與作為「反抗者」的卡繆在他們最初相遇的地方分手了。[4]
沙特的評論對卡繆在 1950 年代的聲譽是個重大的打擊。畢竟,雖然卡繆聲稱自己不是存在主義者,但《異鄉人》、《鼠疫》(La Peste,1947)、《卡里古拉》(Caligula,1945)、《薛西佛斯的神話》(Le Mythe de Sisyphe,1942)中充滿存在主義論調的文字,已經使卡繆被當時人歸入存在主義的陣營。上述作品被當時人視為反思、批判法西斯主義與維琪政府的介入文學,也使得卡繆被當作是沙特的左派同路人。
沙特的批判使得卡繆逐漸失去 1950 年代法國知識文化界的讀者。1954 年,阿爾及利亞戰爭的爆發。卡繆抨擊法國在北非殖民政策的恐怖與歧視,以及阿爾及利亞獨立運動者所展現的暴力。這使得卡繆被夾在法國官方與阿爾及利亞獨立運動者之間,被迫成為局外人的卡繆只能逐漸地選擇沉默。
但是,卡繆的著作真的缺乏思想的深刻性嗎?得過克魯格獎(有人文學界諾貝爾獎之稱)的法國哲學大師呂格爾(Paul Ricoeur,1913-2005)就認為,卡繆的《反抗者》是二十世紀法文著作的經典。
所以,究竟是沙特的評論中肯?還是呂格爾獨具慧眼呢?暫且撇開這個問題,以羅蘭巴特的「作者已死」的觀點出發:任何的文本都是掛搭在巨大意義之網中的一個小環節,在這個巨大的意義網絡中,文本與周遭的牽涉有著千絲萬縷的複雜關係。所以,文本被作者製作出來後就是向世界開放,文本的意義是由讀者所創造。
世界與生活充滿深邃的複雜性,在世界這個舞台上演著無止盡的戲劇。每一齣戲劇都會落幕,好讓另一齣故事上場,永恆地排演著人事的繁華滄桑。這是作為世界真實的荒謬。
卡繆在《薛西佛斯的神話》中,讚嘆承受永恆罪刑的薛西佛斯不斷重複地推巨石上山的行動。卡繆認為,在巨石被推到山頂的那一瞬間,薛西佛斯回首來時路的自我意識,以及接下來薛西佛斯跨出下山的步伐,正是對荒謬與虛無的「否定」。在作為世界真實的虛無與荒謬中,這種「否定的否定」,是卡繆所進行的「存在主義式的掙扎」(雖然卡繆宣稱:我不是存在主義者,《薛西佛斯的神話》也不是一部存在主義作品。)
在荒謬的世界中,卡繆也搭建了一個舞台、一齣戲劇。在舞台上演著各種人際友誼交織構作的生活戲碼。戲劇中的演員是荒謬的存在。
但是,劇場上的行動,也讓卡繆能夠面對荒謬的真實世界。真實就是劇場,劇場就是真實。荒謬的世界本身就是一部名為「生活」與「生命」的戲劇。所以,卡繆認為:認識到世界的荒謬並非結束,而是開始。點點星辰只閃耀在黑夜的深邃中,即使是太陽也有黑點,就像阿爾及爾那溫潤的大海,緊鄰著倔強的岩岸與孤傲的山崖。卡繆要在荒謬世界的複雜之中,緊貼真實的生活感受,以及深深浸染於從中迸發的真實生命。意義只會產生於真實的生命與親身的生活情感:在陽光下嬉戲於沙灘與大海的歡愉;黃昏夕照以黃澄的纖纖素手,溫柔地撫慰著善感的心靈;與友人共飲於妝點有繁星的蒼穹……這些都是真實不虛假的生活與生命。
這就是卡繆在《反抗者》中提出的「南方思想」:從認識荒謬出發,繼而肯定生命、勇於反抗對生命尊嚴的各種否定。
與沙特的決裂、以及阿爾及利亞戰爭的爆發,使得 1950 年代的卡繆生活再次深刻體會到荒謬。此時,夏爾(René Char,1907-1988)的友誼與對卡繆著作的捍衛,支持著卡繆度過這段支離破碎的歲月。就如卡繆與夏爾合作的攝影集《太陽的後裔》,夏爾與卡繆都散發著熱愛生命與生活的光芒與熱情,這是認識到世界的荒謬之後才會綻露的太陽。
也是在夏爾的介紹下,卡繆造訪了以和煦的陽光、清爽的微風、蔚藍的大海、多層次的紅酒著稱的普羅旺斯。位於巴黎與阿爾及爾之間普羅旺斯成為卡繆在「荒謬」世界的庇護所,為永恆流浪的異鄉人提供暫歇的棲居。
北方的氣息總是吹拂著一股南方的海風。卡繆說:「為什麼我要製作戲劇?我常常問我自己為什麼?對你而言,我唯一找到的答案也許非常陳腐老舊:很簡單地這個舞台是世界上的一個空間,而在此處我很愉悅」[5]
- 卡繆著,沈台訓譯,《薛西佛斯的神話》,(台北:商周出版),2015。
- 卡繆著,嚴慧瑩譯,《反抗者》,(台北:大塊文化),2014。
- 卡繆著,張一喬譯,《異鄉人》,(台北:麥田),2009。
- 瑪莎.塞里著,郭維雄譯,《二十歲的卡繆:最初的戰鬥》,(台北:商周出版),2014。
- 奧利維耶.托德著,黃晞耘、何立、龔覓譯,《加繆傳》,(北京:商務),2010。
- Albert Camus, The Fall, (New York: Vintage), 1991.
- Albert Camus, The First Man, (New York: Vintage), 1996.
- Albert Camus, The Myth of Sisyphus and Other Essays, (New York: Vintage), 1991.
- Albert Camus, The Rebel: An Essay on Man in Revolt, (New York: Vintage), 1992.
- Albert Camus, Resistance, Rebellion, and Death: Essays, (New York: Vintage), 1995.
- Franz Kafka, translated by Anthea Bell, The Castl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 Jean-Paul Sartre, translated by Carol Macomber, Existentialism is a Humanism,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
- Heiner Wittmann, translated by Catherine Atkinson, Aesthetics in Sartre and Camus : the challenge of freedom, (New York : Peter Lang), 2009.
- Thomas R. Flynn, Sartre: A Philosophical Biograph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1] 引自林依晨主演的電影《234 說愛你》。
[2] 卡繆著,沈台訓譯,《薛西佛斯的神話》,(台北:商周出版),2015,頁206。
[3] Jean-Paul Sartre, translated by Carol Macomber, Existentialism is a Humanism,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24-25。
[4] 奧利維耶.托德著,黃晞耘、何立、龔覓譯,《加繆傳》,(北京:商務),2010,頁586- 5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