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著想像一下,距離現在三百多年前,大約是 1710 年的前後,如果有一位喜愛冒險的英國貴族捨下他舒適的生活,隨著歐洲海上事業的勃興而踏上剛被大清帝國統治不到三十年的臺灣,會看到什麼情景?又會有什麼意識呢?
對於熟悉臺灣史的人來說,毫無疑問地可以立刻指出,臺灣早在 1683 年就被大清帝國納入版圖。
但是對於一位遠在歐洲、對於東方傳說深信不疑的倫敦貴族而言,一個自稱是臺灣原住民的撒瑪納札(George Psalmanaazaar)的說法,可能會來得比真正的歷史現實更為迷人與可信。
於是,這位貴族不一定可以馬上清楚意識到,他踏上了一塊隸屬於大清帝國的屬地,反而可能以為福爾摩沙上的居民,都是臣服於日本的「莫里安奴」;他也可能會嘗試著按圖索驥,希望能夠探尋異族宗教的祭壇、造訪販賣人肉的攤販,甚至更勤勞一點,這位歐洲貴族更可能會找一位臺灣人,當場演練他已經私下學習很久的「福島話」。
當然,這位貴族也可能在下船之際就覺得不對勁,進而發現福爾摩沙的居民,怎麼穿著與他在書中見到的不同服裝,甚至連制度和風土樣貌也大不相同。追根究底,因為他讀的是一本由騙子撒瑪納札寫的書,而且還深信不疑。
更有趣的是,在 1705 年的歐洲社交界中,幾乎每個人都跟這位貴族一樣,對於那位自稱臺灣原住民的撒瑪納札的各項說法嘖嘖稱奇。
撒瑪納札不但是一位偽裝成福爾摩沙原住民的猶太人,他甚至於連名字都是捏造的。他大言不慚的編造福爾摩沙的風土民俗、語言、宗教、經濟制度,進而捏造出一個撒瑪納札從未踏上的福爾摩沙。
撒瑪納札在他那本《福爾摩沙島地理與歷史描述》(1704 年出版)中,混雜了真實與想像的不同元素,充分地反映了當時歐洲人所幻想的東方,諸如多妻、獻祭男童、充滿黃金、香料的島嶼、生食人肉等等。
撒瑪納札在有關福爾摩沙島的歷史敘述中,另外也一路捏造了日本的歷史,包括日本天皇、皇后被一位名叫莫里安奴的中國人暗殺,取而代之,甚至利用了類似木馬屠城的方式征服福島國王。
不過,翁佳音教授認為這樣的想像並非完全空穴來風,關於莫里安奴的想像可能就是來自歐洲對於鄭一官(即鄭芝龍)海上集團的認識與傳說;而福島國王,則可能是歐洲對於鄭經的理解。
從文章中充滿了小判、乘物等混雜著日本知識的歷史敘述,可以發現撒瑪納札對於臺灣的虛擬,其實是將他聽過的所有傳說,加上荷蘭新教牧師康地丟斯(康德,George Candidius)對原住民的記述,再夾纏著他對於整個東亞的片面認識,進而拼裝出撒瑪納札偽為臺灣王子的身份與形象。
這本看似一無可取的「騙子之書」,其實卻在撒瑪納札東抄抄、西聽聽下,意外地呈現出十七世紀末期臺灣在世界史上的具體位置。
撒瑪納札謊話連篇,但他與他的偽書卻恰好顯示:臺灣在當時作為一個具備豐沛資源,而非默默無名的島嶼形象。
撒瑪納札之所以選擇了台灣,並且捏造了那一切關於臺灣的「事實」,顯然是因為,當時臺灣在歐洲的認識中,是一個只知其名卻又不清楚其底細的地方。這種不明究理的情況讓撒瑪納札有更多可以發揮的地方,卻又不會因為臺灣太過於默默無聞,而讓整個歐洲社交界失去對「他」的興趣。
縱然乍看之下,臺灣似乎被撒瑪納札消費了。
但是對臺灣文學來說,這本騙子之書意外地將我們對於臺灣、臺灣文學的認識與想像,再往上拓展到十六、十七世紀,更讓虛擬的謊言開出一朵寫實文學/敘事(或者認識)的花朵。
所以我們可以這麼認為:撒瑪納札的滿口胡言是一個臺灣文學史上的意外收穫。
過去臺灣文學的描述,往往從「海東文獻初祖沈光文」開始,從漢人文學的書寫紀錄作為起點。另一方面,過去臺灣文學史中對於於海洋的書寫,則往往來自於原住民的傳說、遊宦文人的古典經驗。撒瑪納札的謊言意外地讓十七世紀臺灣海洋史與文學史,相互勾連,讓真實的歷史認識與虛擬的歷史敘事在交叉當中,擴大了思考台灣、台灣文學的邊界與可能性。
我想,這或許是撒瑪納札這個騙子對於我們的意外貢獻了。
本文作者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台文所博士生
- 撒瑪納札(George Psalmanaazaar)著,薛絢譯:《福爾摩沙變形記》,(臺北:大塊出版,2004)。
- 翁佳音,〈虛實之間的臺灣〉,「百年觀點-史料中的臺灣.原住民及臺東」特展導覽專刊,(臺東市:臺灣史前博物館,2007)。網路資源:http://ithda.sinica.edu.tw/node/3217 (201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