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中國傳統戲曲的讀者,肯定對「胥吏」這個詞不陌生。「胥吏」是指在中央和地方官員的指揮下,處理政務的低階辦事人員,也就是古代的公務員。
一般胥吏常給大眾市儈、貪小便宜,甚至仗著官員的勢頭欺壓百姓的印象。明清時期就常常出現這類諷刺胥吏的戲曲,但在明清之前,大眾又對胥吏有什麼樣的印象呢?
這必須從的中國官僚制度說起。大家時常掛在嘴邊的「官吏」,其實包含兩種不同的身分。官府內的各式辦事人員大致可分作「命官」、「屬吏」、「卒」這三大類。以《包青天》這部戲劇來說,包拯就是「命官」;而隨侍在側的王朝、馬漢則是「屬吏」;至於在廳堂上拿著棍子喊:「威~武~」的人員則是「卒」。
「命官」顧名思義,就是指朝廷任命的官員。這類人事命令多出自中央政府,不得世襲、流動率極高。命官是官府中的老大,「屬吏」和「卒」都要聽從命官的指揮。「卒」的本質是老百姓,他們多半是因為要定期替政府無償勞動(徭役),或是背負著罪犯的身分才在官府中服務;屬吏的職責便是監督「卒」,他們多享有津貼,屬於政府正式編制人員。而屬吏正是我們一般俗稱的胥吏。
兩漢時期,「官」與「吏」在字義上並沒有太大分別。上至宰相下至縣令,都可以稱為「吏」;另一方面,縣、鄉之類的小吏也能用「官」通稱之。
當然,會如此混稱並不代兩者在執掌上沒有區別。根據尹灣漢簡等出土材料,「吏」在兩漢時期可以透過自身的努力爬到「官」,朝廷也有不少大官就是基層的胥吏出身。
《漢書.朱邑傳》記載 :宣帝時期,官至財政部長(大司農)的朱邑,早年曾任舒(縣)桐鄉的嗇夫。朱邑在臨死前對著守在病榻前的子孫說:「我曾是服務於桐鄉的公務員,當地的百姓都很愛戴我,請務必將我葬在桐鄉啊…」(我故為桐鄉吏,其民愛我,必葬我桐鄉。)
如果當時「胥吏」真的那麼卑賤又受人輕視,一個官至「九卿」的中央大員,絕不會在臨死前透露自己早年的胥吏身分。由此可知,胥吏在漢代並不是受人唾棄的官員,反而是成為大官候補的潛力股。
漢代的官吏選拔多半只看才幹,不看門第與資歷。因此當時「官」與「吏」之間並未有明顯的鴻溝,人才多能流通。
但這個局面一直到漢末魏晉時期開始出現了轉變。
漢末以來,門閥制度逐漸成形,「官」與「吏」之間開始出現明顯的區別。「官」始終為熟讀經書的士人集團把持,庶民甚難經由胥吏一途經年累遷至「官」。而「清官」這類錢多事少離家近的要職通常由貴族子弟擔任,但政府組織若只靠空談老莊是無法運行的,還是勢必要有通曉法律的人來處理公文。於是這些貴族眼中低賤、耗腦力的工作只好交由胥吏來執行了。
漢代的法律規定,官、吏若是犯錯皆須接受杖責,但隨著儒家思想體系的進一步發展,「刑不上大夫」逐漸成為時人的共識。因此,棍子只會朝犯錯的胥吏身上招呼,使得胥吏不僅上班壓力大,又有挨板子的危險。但在這些儒生眼裡,反正別人家的兒子死不完,儒生們就愈加瞧不起胥吏了。
唐宋時期,出現了「流內官」、「流外官」兩種體系。「官」、「吏」在體制上開始分流,與上述杖責處罰對象的改變,都更加深了兩者的身分差別。據《舊唐書.張玄素傳》載:活躍於隋唐的士人張玄素,在太宗時期陞遷至三品官。在一次晨會上,老闆唐太宗隨口問起他的工作履歷(歷官所由),張玄素支支吾吾地回答他早年曾擔任過令史之類的胥吏。
說出自己的黑歷史後,張玄素面如死灰,晨會結束告退時還差點腿軟(甚以慚恥…將出閣門,殆不能移步,精爽頓盡,色類死灰)。與漢代朱邑的故事相比,胥吏的地位在唐代更是一落千丈。
造成胥吏地位下降的原因,除了儒學逐漸在知識體系中居於主要地位外,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社會分工的專業化。
在過去,要成為胥吏的門檻較高,因為胥吏們通曉律令、公文書寫的能力是被當作「家學」傳承下來的,一般人沒有機會習得。(甚至還會有人開班授課,教授此類專業知識,例如秦代主張的「以吏為師」)但隨著國家頒布的法令愈加繁雜,官府業務的分工也隨之變得細瑣。
工作內容更容易掌握,對胥吏的要求當然就不如以往;再加上民眾的文化水平逐漸提升,政府毫不費力就能找到有能力擔任胥吏的人。由於不愁找不到人,自然不會提高薪資來吸引民眾進入胥吏體系——政府甚至盡可能降低胥吏的薪資,來應付政府組織擴大但人事經費不足的困境。
胥吏為了維生,只能用職務之便向百姓索賄。明清以降,胥吏的地位與形象來到了最低點——百姓稱呼這些胥吏為「無賴子」,士大夫的態度則是「奴隸使之,盜賊待之」,完全沒有把他們當人對待。
胥吏的歷史淵長卻又備受爭議,一方面他們是國家政令的基層執行者,要處理官員不擅長的法律業務;但另一方面,隨著時代變遷,素質不一的胥吏也逐漸為人所輕視。
因為史料較少,過去的歷史研究低估了胥吏的影響力。事實上,他們與奉行儒家信條的官僚集團保持著一種權力平衡,兩者都為統治集團所倚重。現今我們若要研究中國政治制度、法制史、社會史,胥吏可以說是不容忽視的研究對象。
- 祝總斌,《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研究》,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