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 《詩經.商頌.玄鳥》
傳說中,上古有娀氏之女簡狄,在洗浴之間吞下玄鳥之卵,竟而懷孕,生下了「契」,而後契這個人歷經諸多考驗,最終創建了先商,成為殷人的始祖。這首詩是身為商代後裔的宋國人,在周朝建立以後所追述的商朝開國神話。
在此,「玄鳥」作為賦予整個民族最初生命的神獸,成為了殷商民族的祖源「圖騰」,在神話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從此,瑰麗雄壯的史詩《玄鳥》遂流傳於後世吟詠,直至形諸筆墨,編連成篇,至今仍傳頌不絕。
一般來說,人們普遍認為「玄鳥」即燕子的古稱,這應該是沒有太多疑問的,「玄」是一種較為深沉的黑,符合燕子的毛色。在甲骨文中,燕字寫作下面幾種形體:
請注意牠的喙嘴與岔尾,尤其是後者,很形象地描寫出燕鳥的模樣。這個字的寫法一直都很穩定,千年後秦代的小篆中,燕字作,仔細瞧瞧,口、身、翅、尾,其實沒有本質上的變化,就如同這些可愛的鳥兒般,一代代地穿梭在人家的廊簷間,結草銜泥,未曾改變。
從燕子的例子來看,對於商族人而言,禽鳥似乎與其他動物不同,而具有特別的象徵意義。這一點也能從下面這個字看出:
請注意,這個字的結構是由上下兩部份結合而成的,上部是「隹」,也就是鳥的減省象形,下部則是干支的「亥」字,合起來就是祖先「王亥」的專字。
王亥無論在傳世神話、甲骨卜辭中都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傳說他「兩手操鳥,方食其頭」,馴服牛馬,製造牛車,領著部族四處交換物資,是令「商」這一詞與經濟交易活動連結起來的始祖。作為一位在契之後最具代表性的先公,商人將他的名諱以這種方式表現出來,我們可以想見神鳥在殷商文化中所具有的地位。
事實上,甲骨文中與鳥有關的字很多,畢竟大自然環境中充斥著各色鳥類,人們有很充分的命名需求。這些字的主體,要不就寫作 、(隹),要不就寫作 、(鳥),而以寫作「隹」的占絕大多數,這是因為文字書寫受逐漸規格化的要求所致。後來東漢的《說文解字》中提到的:「長尾曰鳥,短尾曰隹」,從生物型態上為兩字作區隔,這已經是後世的細分了,至少在商代還沒有如此劃分的跡象。
下面這些從隹的字,都和禽鳥有關:
這類鳥兒個頭小,所以在隹的上部附加了表意的「小」,就造出了「雀」字,《說文解字》說雀是「依人小鳥也」,迷你的個頭,故能依附親暱在人類身旁,這樣的印象至今沒有太大的變化。
從矢、從隹的這個字,表現出用弓箭射鳥的意涵,即是「雉」字,現在俗稱野雞。獵人打野雞,必須使用弓矢,尤其第二種字形,它的「矢」上面還纏繞了繳絲,體現出箭上綁著繒線,利於確定落下的位置,中國古代稱這種狩獵方式叫做「弋獵」。
前兩個字很形象地表現出捕捉鳥兒的模樣,用手持長竿結成的鳥網來捕鳥叫做「離」,跟擒的音義非常近。而象徵鳥已在手的,就叫做「獲(隻)」,造字者選擇鳥來表示擒獲的概念,而非老虎大象等其他動物,應該是有其道理的。
這是新舊的「舊(舊)」字,為了表示出字的音讀,下方使用了一個凹陷形的「臼」的提示讀音,與字義沒有任何關係。而為什麽「舊」是用一只有頭羽的鳥(萑)來作為全字的主體呢?
古人推測,這鳥是一種梟(貓頭鷹),名叫「鵂鶹」,由於「鵂」與「舊」音近,所以拿來當作舊字的原型。至於這個理由究竟符不符合歷史現實?還有待於研究證明。
以上幾個例子都寫作把「隹」與表意部件或音符結合起來看的「會意」「形聲」結構,而不特意地根據其鳥的特徵另造一個象形字。不過,甲骨文畢竟保留了一定的原始性,少數文字在形體上的確可以顯現出所象之物的細節,例如上面談到的燕子就是很好的例子。除此之外,以禽鳥來說,我們還可以來看看下面幾種:
原本這種鳥類長期無法被辨別出來,有的學者曾以為是一種老鷹,但於外型也有所不合。後來根據吉林大學的林沄教授觀察,這鳥的嘴喙較尖長,身子直豎,強調向前攀抓的抓子,而且其中一字在鳥喙之前還刻意畫出一彎坎陷,顯然就是習見的啄木鳥,這個字歷歷如繪地將攀住樹幹啄木的形象給紀錄了下來,非常生動。
這個字究竟描寫哪一種鳥類,不得其詳,從外型上來看,大概身形修長,頭上有羽冠,羽翼具有層次,特別是鳥喙鋒利、腿足較長,還特別寫出足趾之形,或許是鷹隼一類的禽鳥吧!
這兩種鳥也是著重描寫其頭冠的模樣,前者呈現類似十字形的羽飾,後者像草枝一般的向上伸出,當時給造字者留下的印象想必十分深刻,現在已無法確知是那一類的鳥兒了。
請注意,這種禽鳥在甲骨文裡頭十分常見,顯然是古人非常熟悉的對象。牠的寫法有三大特徵,首先,是頭上有分岔的「冠」;其次,張開的嘴喙,這兩點沒有例外。第三,字形上往往強調它的尾羽飛散富有層次。
什麽鳥類在人們心目中必定有頭冠,發出的聲音令人印象深刻,尾羽華麗,又常見於日常生活呢?沒錯,就是已被人類長期馴養的「雞」,在文字中,造字者則是選擇以公雞的形象來展現之。
有趣的是,這類寫成獨立形體的「雞」字,後來加上了注音「奚」,才成為真正約定俗成的雞字。「奚」這個字形,表現從上方伸手,向下緊抓住奴隸長頭髮的樣子,在這裡就只借用它的聲音,「奚」「雞」的古音很近,現在許多方言中的「溪」的輔音讀為發舌根音的「K」,仍然保存了「奚」的古音。至於現在簡體寫成「鸡」,用「又」取代了「奚」,就只是更進一步地將漢字記號化,而捨棄了原本的音意特徵了。
關於這個字還可以再多談談,對古人而言,早晨聽聞公雞的鳴叫聲而起身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即所謂的雞主司晨,又因「雞鳴」本來就具有較強的象徵意義。因此後來在雞的初文旁加上了「口」,將鳴這個詞與雞連結在一塊兒,由此可知,鳴這個字一開始恐怕是專為雞鳴這意念所造,強調公雞的叫聲,後來才逐漸地廣泛用在所有鳥類的啼叫上。
除此之外,漢字中還存在些與禽鳥有關的有趣文字,他們字元的型態、組合無不體現出造字者的匠心獨具,例如下面這個字:
直觀來看,是描寫鳥兒在樹木上方飛翔的模樣,這字一般都隸定作「集」,「鳥」與「隹」可以相互代替,這是沒有問題的。後世大都將「集」解釋為「集合」、「彙聚」一類的意思,其實這和最古老的本義稍微有些不同,請注意看,這個字鳥的腳爪向下伸出,並且都沒有觸碰到樹頂,牠正在做什麽呢?鳥兒正在由高處落下,飛翔到樹頂,迴旋幾下,慢慢停到木枝上的過程,就叫做「集」。
《論語》中有段文字,記載了孔子撞見一群野鳥「色斯舉矣,翔而後集」,因而發出時運的喟歎。據復旦大學陳劍教授的研究,這段話應該解釋作「鳥兒受驚飛起盤旋,翱翔一陣後又翩翩然降落」的意思。總之,「集」的本義很好地體現在甲骨文的外型上。
請仔細瞧瞧,這幾隻站在「戶」(門板)上的鳥,它們動作是不是有點特別?如果與一般的鳥、隹字比較便可以發現,這些鳥兒的頭部有點不一樣,他們都是向後扭轉的,可以注意到,造字者刻意地營造一種「回頭張望」的意象,來表達這個詞意,也就是回顧的「顧」。三國故事中,周瑜精通樂理,所謂「曲有誤,周郎顧」,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典故,演奏失常的樂女,被英俊的周公瑾回頭一瞪,內心想必五味雜陳。
甲骨文「顧」字寫作「雇」,是尚未加上「頁」(頭顱)的最早型態,其中的「戶」作為音符,表達出他的古音讀。至於為何用鳥形來表達,這或許是因為難以有效地用人或其他走獸字形來傳達這種概念吧!
雨下有鳥,這是「霍」字。早期甲骨文中的霍字只有一隻鳥,後來增長到了三隻,甚至在金文裡頭也是如此。問題是,「雨水之下的鳥群」傳達出怎樣的含意?是否是雨水打濕了禽鳥的羽翅,影響飛行的情況是跟這個字的本義有關?遙想三千多年前在造字時,一定有個獲得公認的文化因素曾存在過,可惜現在只能流於眾說紛紜了。
關於鳥類的甲骨文故事還有很多,這裡暫且打住。最後讓讀者們猜看看,有個同樣也長有翅膀的動物,在甲骨文中寫成 、 ,還看的不很清楚,在商代的青銅器銘文裡倒是刻劃得活靈活現,作 、 等形,看看以下的彩色圖片:
這小東西橫張翅翼,有爪有牙,猜猜牠到底是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