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感」研究
「請坐。」這是我們走進余舜德的研究室時,他開口講的第一句話。這兩個字,在你我耳中可能是平凡無奇的招呼語,但對余舜德來說,卻正好可以衍生出他最關切的研究面向:「身體感」。
怎麼坐?學問可大了!
聽到「請坐」,我們大概就是往椅子或沙發坐下,身體軀幹和大腿間大致維持 90 度,雙膝亦然。這樣的姿勢,稱為「垂足坐」,是西化的現代人最習慣的坐姿。但根據跨文化比較的研究,全世界其實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們這樣坐,其他三分之二的人平常是席地盤腿坐、蹲坐、或是跪坐的。
以中華文化的歷史而言,垂足坐也算「舶來品」,是在魏晉南北朝才透過絲路、由印度埃及等地傳入中土,到了唐宋才逐漸變成人們的習慣坐姿。在那之前,「跪坐」一直都是主流,即便到了今日,仍有部分文化並不採用垂足坐。
余舜德說:「之前去雲南藏族村落進行田野研究,他們都是直接席地而坐、連蒲團都沒有,他們強調『這樣比較舒服』。對外人來說,這樣的姿勢很難久坐,但藏人在禪堂裡,用這姿勢坐幾天幾夜都不會累。」
別說盤腿或跪坐了,其實,就連椅子的高度稍微改變,都可以讓我們感覺大不同。現在一般居家或辦公空間裡,不論身高,我們習慣的椅子大約都在 45 公分上下。但明清時的古董家具椅,雖然僅僅高了 5 公分左右,我們坐上去就已經會有點「怪怪的」,似乎沒那麼舒適。
從這些例子我們已經可以發現,坐姿的「舒適感」在不同時空或文化條件下,可能有著完全不同的定義。類似這樣的差異,其實就是「身體感」研究取向的關注焦點。
身體的記憶、感官的習癖
「身體」會在「意識」沒有發覺的時候,偷偷幫你記住很多事情。每天走的樓梯,要是有一階突然墊高了一公分,你可能就會摔一大跤;坐上汽車前座,你可以從座椅角度判斷老公有沒有偷偷載過別人;走進房間覺得哪裡怪怪的,原來是新燈管的光比之前的偏黃了幾分。
這些,都是感官的「習癖」,或者可以說,是「身體的記憶」。當這些習癖或記憶,是來自於整體文化的規範和模式時,就很有研究價值了。余舜德說:
這句話雖然是誇飾,但也明確點出了我們的身體,經常在不知不覺中受到各種習癖的制約;而這些習癖,很多時候不是個體的生理/心理因素,而是歷史文化的作用。
人類透過感官訊息的接收與傳遞,與這個世界產生連結、也賦予生活各種意義。我們從物質世界接受各種刺激,然後產生各種「感覺」,諸如「骯髒」、「舒適」、「美味」、「明亮」、「可愛」等。但對於身體經驗的訊息,要去感受、分辨,進而判斷、運用,這樣的能力其實不全然是與生俱來的,更要考慮「文化」的潛移默化。
為了研究身體感與歷史文化的關係,余舜德從不同題材切入、也做了各種田野研究。像是從家具的設計流變,研究「舒適感」的歷史脈絡;或是深入雲南藏族部落,親自用身體去體會物質與文化上的身體感差異。而其中一個他最感興趣的題材,是「茶」。
茶有各種不同的身體感,從茶湯顏色(視覺)、香氣(嗅覺)、滋味(味覺)、溫度 (觸覺)、乃至於泡茶的儀式 (綜合感官與肢體動作),我們可以觀察到很多不同的文化細節,例如從「喝茶」到「品茗」的過程,茶葉是如何從日常的飲料,開始加入了美學風格、甚至是道德修養的成分;而台灣的「茶藝」又是如何有別於日本的「茶道」。
在體驗「學茶」的過程中,余舜德發現許多肢體動作(如端坐、沖茶等) 的技能修練,會影響品茶的感知能力、以及對於文化內涵(例如「雅」的意涵)的體會。
不只是茶,其實這樣的題材生活中俯拾即是。例如,米的Q度怎樣最剛好?吃壽司的日本人和吃滷肉飯的台灣人,恐怕就有不同答案。台灣南部菜餚是不是真的偏甜?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喜好差異?為什麼我們對於腐敗食物的臭味避之唯恐不及、但卻又愛吃臭豆腐?這些都是身體感的研究題材。
「我們很容易習以為常,所以沒有意識、不知不覺,但其實對我們的影響之大往往超乎想像。可以說人類的歷史演化、社會變遷、科技進步,都是這樣推動的。」余舜德說。
文化,其實一直都住在我們的身體裡。
為什麼決定成為人類學家?
其實我是台大動物系畢業、學海洋生物出身的。
那時候為了觀察魚類生態,特別跑去蘭嶼釣魚潛水。但在蘭嶼的這段時間,發現到當地的居民,跟台灣本島有很大差別,我突然發現研究「人」好像比「魚」有趣。
人類學家是否類似民俗學者,都是觀察、參與、記錄、描述?
雖然有共通之處,但還是不一樣的,人類學家的觀察非常重視理論。
我們的田野研究,一定會先根據理論撰寫研究計畫。雖然實際到了田野後,必然會跟原本資料有很大不同,但要有理論基礎,觀察到的東西才會有意義,而不是漫無目的亂看。
以理論規劃方向、但執行時保有彈性。而觀察和體驗到的現象,同樣需要借助理論的架構和議題,最後再來整理呈現。
為什麼把重心放在「身體感」的研究上?
其實我一開始並沒有以身體感為研究題材。那時候原本是研究古董家具的市場,探討「老的 vs. 新的」、「傳統 vs. 現代」、「珍貴 vs. 普通」等界線,涉及史觀轉變的議題。
但過程中發現,古董椅子只稍微高了一點點,坐上去的舒適度卻很不同,才發現身體感這個題目滿有趣的。
至於為什麼對古董家具有興趣,那是因為在美國念書時,常會去撿人家淘汰但還堪用的家具,沒想到回台灣後,發現自己家裡一個歷史悠久的櫃子,竟被我媽當成破爛丟了。這中間的角色心境轉折很有意思。
研究「身體感」,過程跟做其他研究有什麼差別?
身體感的研究,顧名思義,當然特別需要用身體去感受。
人類學家必須經常使用「參與觀察」研究法,「參與」是重點。只有長久的參與,才能真正體會到文化細微的面向。但人類學是「社會科學」的一支,既然是科學,客觀性就很重要。在傳統人類學的觀點,為了擔心影響研究客觀性,較少正視研究者「親身的經驗」。
但研究典範在這幾十年有出現一些變化,部分學者,包括我,主張研究者不該只是「參與觀察」,也要「參與經驗」,親身經驗讓我們真正瞭解口語的陳述,人類學家不能只是一個有特權的旁觀者。就像普洱茶喝起來什麼滋味,講一小時不如你親自喝上一口。
而且當你有親身經驗當基礎,你對現象的瞭解可以更深入,這樣才可以提出關鍵的問題。
延伸閱讀
余舜德, 〈身體修練與文化學習:以學茶為例〉. (special issue) TaiwanJournal of Anthropology 7(2): 49-86, 2009.
余舜德, 〈從田野經驗到身體感的研究〉。刊於《體物入微:物與身體感的研究》,余舜德編。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2008。
余舜德, 〈物與身體感的歷史:一個研究取向的探索〉。《思與言》 44(1):5-49,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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