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 年春,愛瑪特・艾達琳・巴克(Emmett Adaline Buck,簡稱愛瑪),因癲癇和智障,被送進維吉尼亞州立隔離區(Virginia State Colony)。她的另一伴製錫工人法蘭克・巴克(Frank Buck)不知道是離家,還是死於意外,只留下愛瑪照顧年幼的女兒嘉莉・巴克(Carrie Buck)。
愛瑪和嘉莉生活貧困,靠著慈善機關和人們施捨食物、打點零工,勉強維持生活。傳說愛瑪出賣肉體,染上了梅毒,賺來的工資一到週末都花在酒上。當年 3 月,她在城裡的街上被捕,因流浪或賣淫拘留,並受法庭傳喚。4 月 1 日,兩位醫師草草為她做了心理檢查,把她歸為「心智缺陷」,送往林奇堡(Lynchburg)的隔離區。
1924 年的「心智缺陷」共分為三個範疇:智障(idiot)、低能(moron)和弱智(imbecile);其中以智障最容易分類,美國人口普查局把這個詞定義為「心智障礙者,心智年齡不到三十五個月」,可是弱智和低能很常混為一談,按照文件規定,這兩個詞指的是比較不嚴重的認知障礙,但實際上,這幾個詞就像旋轉門一樣,把各式各樣的男男女女都掃了進來──妓女、孤兒、抑鬱症病患、遊民、輕微小罪的罪犯、精神分裂症、誦讀困難症的患者、女性主義者、不服管教的青少年等,簡言之,任何人只要行為、欲望、選擇或外觀超出一般人接受範圍之外都算在內。
心智缺陷的女人都會送到維吉尼亞州立隔離區,以保證她們不會繼續生育,以免讓更多低能或智障汙染人口。「隔離區」一詞點名了它的目的,此處打從一開始就不是醫院或療養院,它最原始的用途就是劃出圍堵區。這個地方在藍嶺山脈(Blue Ridge Mountains)迎風的山腳下,離詹姆斯河(James River)泥濘的河岸約一哩,有專屬郵局、發電廠、貯煤室,以及卸貨用的一段鐵軌。沒有公共運輸工具進出隔離區,這裡就像是精神病人的加州旅館,住進來的病人很少能夠再離開。
愛瑪來到此地之後,先清洗沐浴,扔掉舊衣服,她的生殖器則以水銀灌洗消毒。精神病醫師為她再做了一次智力測驗,證實初步的診斷「低度心智」屬實,於是她住進了隔離區,這輩子沒再離開。
在母親尚未被送往林奇堡之前,嘉莉的童年雖然貧窮,但至少還正常。1918 年,她十二歲,學校的成績單說她「儀態風度和課業」都「非常優秀」。 身材瘦長的她像男生一樣喧鬧。以年紀來說,她的身材算高,舉手投足有點笨拙,深色的頭髮留著劉海,總是咧嘴露出笑容,她喜歡寫紙條給男生,也愛在池塘裡撈青蛙和河鱒。可是,愛瑪被送走之後,她的人生就開始走下坡。嘉莉被送去寄養,結果遭寄養父母的侄子強暴,很快就懷了孕。
嘉莉的寄養家庭為了趕緊解決這個燙手山芋,於是把她送到先前讓她母親住進林奇堡的同一名法官面前,說嘉莉一樣也是弱智:他們說她顯出奇特的愚笨情況,有「幻覺和難以捉摸的脾氣」、衝動、有精神病、淫蕩。這名法官是嘉莉寄養父母的朋友,可想而知,他又判定嘉莉「心智缺陷」──有其母必有其女。1924 年 1 月 23 日,就在愛瑪在法庭被判隔離後不到四年,嘉莉也被判送入隔離區。
1924 年 3 月 28 日,在等待轉送林奇堡的期間,嘉莉生下女兒薇薇安・伊藍(Vivian Elaine)。根據州法,薇薇安也將送往寄養家庭。1924 年 6 月 4 日,嘉莉抵達維吉尼亞州立隔離區,她的報告寫道,「病人並無精神錯亂現象,她可讀可寫,自己會保持整潔。」她日常生活的知識和技巧都很正常,儘管有這些證據仍然使她被歸為「中度低能」,遭到監禁。
1924 年 8 月,就在嘉莉來到林奇堡後幾個月後,她應艾伯特・普萊迪(Albert Priddy)醫師之要求,來到隔離區委員會面前。
小城醫師普萊迪原籍維吉尼亞基斯維爾(Keysville),自 1910 年起一直擔任隔離區的負責人,但嘉莉和愛瑪不知道的是,他正參與激烈的政治運動。普萊迪最熱衷的計畫是讓心智缺陷的人「優生絕育」。
普萊迪在他管轄的隔離區擁有至高無上權力,就像康拉德小說《黑暗之心》的主角克爾茲一般,他相信把心智缺陷的人囚禁在隔離區,只能暫時避免他們的「壞遺傳」,一旦把他們放出來,弱智的人就又會重新繁殖,汙染破壞基因庫,讓他們絕育才能一勞永逸。
普萊迪需要的是能夠以優生為由為婦女絕育的總括法律命令(blanket legal order),只要一個「試驗案件」(test case)就能為上千件類似的案件確立標準。他提出此案,發現法界和政壇領袖大半都支持他的想法。
1924 年 3 月 29 日,在普萊迪協助之下,維吉尼亞州參議院批准州內優生絕育,只要手術者先經「心理健康機構董事會」(Boards of Mental-health institutions)篩檢即可。
9 月 10 日,在普萊迪敦促之下,維吉尼亞州隔離區董事會在例行會議檢視了巴克的案子。調查過程中,只問了嘉莉一個問題:「對於手術,你有什麼意見要說嗎?」她只回答了兩句話:「沒有,大人,由我的親友決定。」不論她的「親友」是誰,都沒有為她說話,董事會批准了普萊迪的要求,讓嘉莉絕育。
不過,普萊迪擔心他的優生絕育會被州和聯邦法院找麻煩,所以在他鼓動之下,嘉莉的案子送到了維吉尼亞法院。普萊迪認為,只要法院肯定他的作法,他就擁有完全的權威,能在隔離區繼續優生大計,甚至推廣到其他隔離區。「巴克對普萊迪」(Buck v. Priddy)一案,就在 1924 年 10 月送到阿默斯特(Amherst)郡巡迴法庭。
1925 年 11 月 17 日,嘉莉在林奇堡法院出庭,她發現普萊迪已安排了十幾位證人,第一位是夏洛特維爾(Charlottesville)的護士,她作證愛瑪和嘉莉很容易衝動,「心理上無責任能力,還有……心智缺陷。」當請她提供嘉莉令人的困擾行為時,她說嘉莉「寫紙條給男生。」另有四名婦女也為愛瑪和嘉莉作證,但普萊迪的王牌證人還沒露面。
在嘉莉和愛瑪不知情的情況下,普萊迪派了紅十字會的社工人員檢視嘉莉八個月大的女兒薇薇安,她被送到寄養家庭。普萊迪認為,如果發現薇薇安也有心智缺陷,這個案子就可結案了。如果愛瑪、嘉莉和薇薇安三代的心智都有問題,就很難反駁心智障礙不是遺傳。
只是,作證過程並沒有普萊迪計畫的順利,這位社工人員的演出完全不符腳本,首先,她承認自己的判斷有偏見:
「或許我對身為母親的了解會讓我有成見。」
「你對這孩子有什麼印象?」檢察官問道。
社工人員再度猶豫,「年紀這麼幼小的孩子很難判斷,不過在我看來似乎並不完全是正常嬰兒……。」
「你不認為這孩子是正常嬰兒?」
「她有種不太正常的樣子,但究竟是什麼,我說不上來。」
有那麼一會兒,美國優生絕育的未來似乎就繫於這名護士對這個沒玩具而哭鬧不休嬰兒的模糊印象。
整個審訊包括午餐休息,總共花了五小時。商議很簡短,裁決很冷漠。法庭確認了普萊迪為嘉莉絕育的決定。裁決書寫道:「此舉符合適當的法律要求,無關刑法。並未如評者所言,把人類的自然階層一分為二。」
嘉莉的律師提出上訴,此案轉到維吉尼亞最高法院,但法院再度肯定普萊迪為嘉莉絕育的要求。1927 年初春,此案打到聯邦最高法院,普萊迪已去世,由他的繼任者、隔離區的新主管約翰・貝爾(John Bell)擔任辯方。
巴克對上貝爾一案於 1927 年春在聯邦最高法院辯論。打從一開始,這個案子就顯然並非針對巴克,也並非針對貝爾。當時是風起雲湧的時期,全國上下對歷史和傳承充滿了焦慮,移民蜂擁而來,創下歷史高點,怒吼的 1920 年代接踵而至。
1890 至 1924 年間,近千萬移民(猶太、義大利、愛爾蘭和波蘭的工人)紛紛湧入紐約和芝加哥,街頭巷尾公寓市場盡是異國語言、儀式和食品(1927 年,紐約和芝加哥的新移民已占總人口逾四成)。
就如階級焦慮促成了 1890 年代英國的優生學,族裔焦慮也促成了 1920 年代美國優生學的諸多作法。高爾頓可能輕視普羅大眾,不過他們好歹是英國的普羅大眾,相較之下,美國的普羅大眾裡卻有越來越多外國人,這裡的基因就像口音一樣,越來越外國。
普萊迪等優生學者長久以來總是擔心,移民氾濫會導致「種族自殺」。他們主張,長此以往,會演變成不好的人超過好的人,錯誤的基因會汙染正確的基因。要是基因如孟德爾所證明的無法分割,那麼基因一經破壞,就永遠無法再恢復。(力主優生學的保守派律師麥迪遜・葛蘭特[Madison Grant]寫道,「任何種族一旦與猶太人通婚,就是猶太人。」)
一位優生派人士寫道,「剔除瑕疵種質」的唯一辦法,就是割除製造種質的器官(如同對付嘉莉這樣不適合傳宗接代者的強迫節育),保護全美不受「種族惡化的威脅」就必須執行種族社會的手術。貝特森在 1926 年曾十分厭惡地寫道,「英國的優生烏鴉呱噪改革」,反觀美國,這裡的烏鴉呱噪得比英國的更厲害。
相對於「種族自殺」及「種族退化」的,還有其他種族和基因純淨的神話,比如 1920 年代初期最流行的言情小說是愛德加・萊斯・巴勒斯(Edgar Rice Burroughs)的《人猿泰山》(Tarzan of the Apes),此書擁有數百萬美國讀者,內容是一位英國貴族自嬰兒時期就在非洲成了孤兒,被人猿養大,他不但保有父母的膚色、風度、體格、盎格魯撒克遜的價值觀,甚至憑直覺就會適當地使用餐具。
泰山「挺拔完美的身材、健碩的肌肉,就如最傑出古羅馬戰士必然擁有的肌肉」──說明了先天必然勝於後天。如果叢林人猿撫養的白人能保留穿法蘭絨西裝白人一樣的正直,那麼種族純淨必然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持。
在這樣的背景下,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不旋踵就作出了巴克對貝爾一案的裁決。1927 年 5 月 2 日,就在嘉莉二十一歲生日前幾週,最高法院公布了裁決,大法官小奧利弗・溫德爾・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 Jr.)寫下了八對一的意見,他說,「與其等著處決犯罪的墮落子孫,或者讓他們因為智能障礙而餓死,社會大眾不如防患於未然,讓顯然不合適者不再繼續繁衍後代。強制接種疫苗的原則包含了切除輸卵管的作法。」
霍姆斯,身為醫師之子、人道主義者與歷史學者,並以對社會教條的懷疑知名,很快地成為全美司法和政治溫和路線最熱切的擁護者,他顯然厭倦了巴克祖孫三代和她們的嬰兒。
「三代弱智已經夠了。」他寫道。
嘉莉在 1927 年 10 月 19 日動了輸卵管結紮術。當天早上,大約九點多,她被送往州隔離所的醫務室。十點,被嗎啡和阿托平藥物麻醉,躺上手術室的輪床,由一位護士監控麻醉,嘉莉陷入沉睡。手術由兩位醫師和兩位護士執行,就這種例行作業而言陣仗未免太大,不過這是特例。所長貝爾切開她腹部的中線,將兩條輸卵管各切除一段,把管子末端打結,再縫合腹腔。傷口以石碳酸燒灼,並用酒精消毒。術後並無併發症。
遺傳的長鏈於是被破解了。貝爾寫道,「遵行絕育法所作的手術第一例」一如計畫順利,病人健康出院。嘉莉安然無恙,在她的房間裡復元。
從孟德爾最初的豌豆實驗,到法院授權嘉莉・巴克的絕育手術,其間六十二年的光陰轉瞬即逝,但在這六十多個年頭中,基因卻由植物實驗的抽象概念一躍成為控制社會的有利工具。
1927 年,巴克對貝爾的案子在最高法院攻防時,遺傳學和優生學的滔滔雄辯也擴及全美社會、政治和個人的對話。1927 年,印第安那州通過先前法律的修訂版本,決定要為「已確定的罪犯、智障、弱智和強暴犯」絕育。其他各州也紛紛效法,對認定遺傳缺陷的男女採取更殘酷嚴苛的法律措施。
除了州政府贊助的絕育計畫在全美各地展開,基因選擇的運動在民間也方興未艾。1920 年代,數以百萬計的美國人湧入農產博覽會,會中除了展示刷牙的方法、爆米花機器和乘坐乾草大車繞場之外,大家也會看到嬰兒比賽,一、兩歲的小嬰兒就像狗和牛一樣,得意地放在桌子或臺座展示,由穿著白袍的醫師、精神病醫師、牙醫和護士檢查他們的眼睛和牙齒,戳戳皮膚,測量身高、體重、頭顱大小和性情,選出最健康、最合適者。
他們的照片會登在海報和報章雜誌上,等於是消極地支持全國優生運動。創立優生紀錄處的哈佛動物學家達文波特也擬定了判斷最適嬰兒的標準評估表,他指示評審在檢視孩子之前,要先檢視父母:「在開始檢視寶寶之前,你應已打下 50 %的遺傳分數。兩歲時獲獎的寶寶可能到十歲時罹患癲癇。」這些博覽會通常還設有「孟德爾攤位」,用玩偶展示遺傳學法則。
1927 年,一部叫做《你是否適合結婚?》(Are You Fit to Marry?)的影片在全美放映,場場爆滿,這是另一位熱中優生學的醫師哈利・海瑟登(Harry Haiselden)所拍攝,是更早的影片《黑鸛鳥》(The Black Stork)之重拍,片中由海瑟登本人粉墨登場飾演的醫師不肯為殘障嬰兒施救命手術,為的是「淨化」美國,杜絕具瑕疵的下一代。
影片最後是一名婦女做了生下心智障礙孩子的惡夢,驚醒後決定要和未婚夫做婚前檢查,確保他們的遺傳不會有問題(到了 1920 年代後期,民眾已被大肆宣傳婚前優生保健測驗及心智障礙、癲癇、失聰、骨骼疾病、侏儒症和失明等家庭病史評估的必要)。海瑟登雄心勃勃,希望將他的影片推廣為「約會」電影,片中內容包含愛情、浪漫、懸疑和幽默,還順便推廣一下殺嬰的觀念。
隨著美國優生運動的陣線由隔離、絕育,再到公然謀殺,歐洲優生學者也看到了社會醞釀渴望和忌恨的情緒。1936 年,巴克對貝爾案子之結束不到十年,更凶殘的「基因淨化」將會如來勢洶洶的傳染病吞噬整個歐陸,讓基因語言和遺傳變形,化為最強力、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形式。
作者穆克吉醫師以一場感傷的家族探病之旅為始,細細描述破譯遺傳基因之謎的百年過程,數以千計的科學家如何透過不斷實驗及互相合作、彼此競爭,解開一道道謎題,又衍生一項項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