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醫學在中國的演變是二十世紀醫學史最重要的發展之一。傳統醫學在中國的發展,是文化大革命(1966—1978)期間對國族認同追尋的一部分。中醫是具有全球地位而廣泛獲得使用的傳統醫療之一,引領其他形式傳統醫療與另類醫療的發展潮流。
雖然中國並未完全受到殖民,但從十八世紀開始中國南方有幾處或是遭到殖民,或是經歷不同國家的殖民影響力與控制。從中世紀開始,中國和歐洲經由貿易路線而有著漫長的接觸史,特別是透過經由中亞與南歐而抵達東地中海港口的絲路。
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Marco Polo,1254—1324)就是透過這些貿易關係,而在十三世紀越過中亞抵達中國。在十七世紀的貿易年代,葡萄牙人抵達南中國的港口進行貿易尋求香料,這是葡萄牙在東南亞海洋擴張的一個篇章。
十九世紀歐洲國家才試圖於中國建立殖民控制。1830 年代之前,歐洲在中國的貿易與殖民控制僅限於廣州這個港口。在 1840 年代英國試圖將其殖民控制延伸到廣州之外的地區,而和中國統治者發生衝突,導致了人稱第一次鴉片戰爭(1839—1842)的軍事衝突。
鴉片不是中國本土的產品,雖然將鴉片用於醫療目的在中國有長久的傳統。從十七世紀開始,荷蘭與英國的商人把鴉片當成休閒藥物引進南中國。十八世紀英國人在印度鼓勵進行大規模的鴉片種植,將其販售到中國市場,這讓英國人能夠和中國人進行貿易,否則中國人對其他歐洲產品沒有太大興趣。
道光皇帝警覺到國內愈來愈多人鴉片成癮,還有越來越明顯的英國殖民力量,因此在 1839 年派遣部隊到廣州摧毀英國的鴉片貿易。英國也派遣艦隊到中國而爆發了戰爭。
英國擊敗中國部隊,在 1842 年簽署南京條約。南京條約規定要在東南海岸開放五個「條約口岸」(treaty ports),並且廢除中國統治者加諸廣州外國商人的壟斷制度。中華帝國遭貶為半殖民地(semicolony)。法國人在雲南省建造鐵路網,讓殖民貿易與影響力得以進入中國內陸。
從十七世紀開始,基督教傳教士前來中國是中國和歐洲殖民接觸的重要發展。耶穌會士和基督新教傳教士隨著葡萄牙、法國與英國的商人來到中國,但他們保持獨立的地位與活動。
從十八世紀開始,耶穌會傳教士將西方醫學引進中國南方與澳門。他們所帶來的新奇草藥(亦即金雞納)很快就整合進中國的藥典。英國人簡納的種痘法很快地取代了舊式的天花預防方式。
十九世紀的醫療傳教士則建立起傳教醫院與醫學校。英國傳教士在雲南廣泛運用西方醫療。十九世紀殖民勢力的增長,導致西方醫學在中國部分地區取得主導地位。從十九世紀晚期開始,英國與法國的殖民當局引進大規模的疫苗接種與衛生措施,保護其殖民利益免於鼠疫與霍亂的流行傳播。
英國人在 1850 年代也在香港通過傳染病法。在引進西方療法與醫院的同時,歐洲人認為中國醫療是迷信和不科學的,這反映了他們一般認為中國文化與社會落伍與倒退的態度。
隨著共產黨政權的建立(1949)與文化大革命,中國政府對傳統醫療進行大投資,試圖發展可負擔的醫療照護與公共衛生設施。現代性、文化認同與中國的社會經濟重建是文化大革命的主要面向。相對於殖民與封建的過去,這場運動試圖界定全新又現代的中國。
中國政府建立基層健康照護體系作為追尋新國族認同的一個步驟,並且試圖振興傳統醫學。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衛生部指導全中國的健康照護,建立基層照護單位。
有趣的是,這段期間中國相當廣泛地使用「醫師」這個稱呼,不只稱呼擁有醫學學位的人,也指稱任何幫助病人的人。在此同時,中國政府透過設立醫學院和醫院,將治療與藥物標準化以及將傳統醫學的訓練制度化,對傳統醫學進行革命。
接受西方醫學訓練的中國醫師也學習傳統醫學,而傳統醫者則接受現代方法的訓練,有活力地整合現代的醫學概念與方法,振興傳統醫學某些特意挑選出來的合適面向。因此,中國傳統醫療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為了回應西方醫學而重新打造。
1960 年代也是李約瑟這類西方學者對中國科學產生興趣的時期,對於傳統中國社會結構和技術實作有更大的理解。對李約瑟而言,中國科學有自己獨特的取向,是由其特殊的社會與物質文化所形塑。
透過這些過程,在 1950 年代創造了一個新的中國醫學傳統,以 TCM(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傳統中醫學)這個縮寫正式為人所知。這是種相對現代的中國醫學,就其依賴統計學、診斷試驗與標準化而言,可與現代生物醫學相提並論。
TCM 是一個混種與被發明出來的醫學傳統,結合了民俗醫療元素與西方的療法,以及對症治療的診斷與藥物。儘管 TCM 是相對現代的產物,治療者和倡議者經常宣揚其古老傳承。
蔣熙德(Volker Scheid)寫了一部完整的中國傳統醫療史,指出本土性、自給自足與可負擔是驅動文化大革命的力量,造就了 TCM 的出現。在後文革時期,當中國的社會主義政府擁抱經濟自由化和新的全球醫療市場,TCM 也改變了。TCM 成為一種全球的醫學傳統和經濟力量。
針對傳統中醫學的出現,金.泰勒(Kim Taylor)寫了一部批判的歷史,論稱西方的觀念直接或間接地造就傳統中醫學的重要性。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和之後,中國醫師和政府發明一種新的醫學,以便創造出一種既是中國自身傳承卻又和西方醫學不同的醫學。一方面,他們反覆宣揚與強調中國醫學遺產之豐富。另一方面,他們強化了認為中國文明與中國醫學都是靜態、單一且不變的西方觀念。
泰勒寫道,在 1960 年代與 1970 年代,中國在政治上與文化上都「自我封閉」。西方學者對於中國醫學與社會所發生的轉變所知不多,也強化了中國醫學單一的表象。這段期間編纂的「中醫基礎理論」(basic theory of TCM),是藉著將中國多種異質的傳統加以統一與簡化為基礎而完成。因而一個新的醫學傳統如今要為新的國族利益服務,而且在這過程中強化了「傳統」中國的觀念。其他人也指出,傳統中醫學在中國取得主導地位,甚至將許多的民俗醫療邊緣化。
在中國的另一個發展是實驗用新的方式來提供醫療;比起把焦點放在「提供的是何種醫療」,這點經常來得更為重要。1968 年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共產黨支持一種針對鄉村地區的全新健康照護提供體系。每一個村子都分配一名赤腳醫生(這是具有現代醫學基本技能與知識的醫療人員,能夠應付輕微的疾病),負責提供基本醫療照護。
英勇奉獻的醫療人員結合傳統中國的價值與現代科學方法,前往偏遠的鄉村地區為貧窮的農人提供衛生與醫療,赤腳醫生成為文化大革命的象徵。這超越了建立醫院、精神病院與診所、或是在偏遠地區進行疫苗接種與衛生計畫等既有方式,確實是一種在非西方國家提供衛生的全新革命性方式。其主要衝擊是將現代醫學引進過去只有傳統中醫服務的村莊。
中醫如今在現代中國是個龐大的醫療建制,而且整合到基層健康照護體系。到了 2001 年,中國有超過 2000 家的醫院由超過 80000 名中醫師提供傳統中醫醫療。有好幾間醫療訓練機構(其中最有名的是北京中醫藥大學)提供先進的傳統中醫學訓練,也收外國學生以及海外華裔學生。
在此同時,中醫成為全球品牌,從 1980 年代開始,中醫成為跨國的醫學傳統,出現在上海、坦尚尼亞與加州等地,也在美國不同地方成為主流醫學。在這個過程中,中醫刻意滿足一些要求與社會經濟脈絡。
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轉變,乃是因為中醫對於西方的白人中產階級有種特別的吸引力。當現代生物醫學看似愈來愈不具有個人面貌,受到只在乎利益的大型藥廠控制,傳統中醫學像是更為有機、更個人化而溫和的「另類」醫療。弔詭的是,中醫在這樣的過程中全球化、也企業化了。
因此,所謂的傳統中醫其實是一種相對現代的醫學,從 1950 年代開始,當中國的政治領導者和醫生試圖界定新的國族文化、經濟、教育與衛生基礎建設時,傳統中醫學就在這樣的歷史過程中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