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去中國大陸參與一個網路文學的會,有幸與幾位網路類型小說界的「大神」同桌共襄對談。類型小說在大陸不但風起雲湧,作家探囊富豪榜更是唾手可得。
也因為這次對談我對類型小說的分類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除了如玄幻、仙俠、都市職場等大眾主題之外,如軍事、硬科幻、硬歷史同樣也筆耕者眾,王曉磊《卑鄙的聖人 曹操》可能就是這種硬派歷史的代表作。不搞穿越不傍玄武,全然是拳拳實實的史料、詩歌、文獻、銘誄,勾勒出我們看似熟悉卻又充滿了各種深意的大歷史。
即便我身為宅男,在鄉民光譜歸納之下,本體理當該是三國迷戰國控,但我的三國知識啟蒙大抵來自於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光榮的「三國誌」系列,以至於還未移植到家用主機的「真.三國無雙」。到了我讀書時期更進一步處理到六朝文學與文論,這才發現三曹父子、建安文士,那真的是貢獻卓越,是文獻研究回顧裡跳不過的必讀史料。
而相對於仁德謙和的劉備,小霸王形象的孫權,曹操可能是三國時期最具立體感與多面性的英雄人物。君不見東瀛動漫遊戲改編的曹操形象,基本上就是一個壯志未酬、邪道稱霸的一代奸雄梟雄;徹頭徹尾就像《信長協奏曲》、《本能寺大飯店》等穿越故事裡,差點就完成胸臆裡天下一統大業的織田信長(甚至在光榮公司的遊戲人物造型上,曹操與信長的霸氣臉部特徵也十足相似),實際上過去魚豢的《魏略》同樣是以曹魏史觀為主旋律,這也讓這些以曹操為主軸為脈絡的歷史小說,充滿了魅力、感性與靈光。
一代梟雄的心事史事,以全十冊的縱橫捭闔大手筆登場,實在已經堪稱氣勢非凡,譬如第九冊聚焦到了曹丕與曹植的爭儲奪嫡紛爭。其實曹氏兄弟之間的鬥爭確實緊張弩拔,我在讀書時期就注意到曹植有一首〈贈白馬王彪〉,詩前面的序是這麼說的:
黃初四年五月,白馬王、任城王與余俱朝京師、會節氣。到洛陽,任城王薨。至七月,與白馬王還國。後有司以二王歸藩,道路宜異宿止,意毒恨之。
根據《世說新語》,這次任城王曹彰的暴斃,就是出於曹丕的一手毒殺,而這手足相殘的慘事還有一尾聲,「(曹丕)複欲害東阿,太后曰:『汝已殺我任城,不得複殺我東阿』」,於是曹植才得以倖免保命,悲憤之下作了這首詩贈白馬王曹彪。而就史料來看,曹操尚在世時這對皆以文采以政事兼美著稱的兄弟,矛盾鬩牆還沒有那麼嚴重。
即便在小說在戲劇裡,曹操一方面不斷測試這兩位世子儲君的能力,一方面則私心偏袒才高八斗的曹植。但曹丕「位尊而減才」(《文心雕龍》語)卻也是某程度的事實。
就我所知的文獻來說,要看子桓子建兩位世子立場最矛盾的論述,大概是我們過去高中國文課本都有選的核心文《典論.論文》,和曹植寫給楊修的〈與楊德祖書〉。就時間推測〈與楊德祖書〉成於先,曹丕〈論文〉有些回應曹植的意味。
關於文學與政治,曹植是這麼說的:
今往僕少小所著辭賦一通相與,夫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子雲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德薄,位為蕃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賦為君子哉?(曹植〈與楊德祖書〉)
這話說的很清楚,辭賦借代的是廣義的文章,但被認為繼承《詩經》,足以作為雅頌之亞、宣上德盡忠孝的辭賦,終究不等於實際的政治能力,因此曹植說得很清楚,他的志願不僅是屬文弄墨,而是要「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
那麼再來看《典論.論文》的「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說的就更明晰了,暗喻的就是要曹植以文章為經國大業,同樣可以聲名自傳於後。
我們常說歷史求真,文學求美,《卑》書中寫兄弟爭儲,寫七子作為曹操集團的僚佐之宮鬥,寫冊魏公九錫的史料,寫那些優美詩賦背後的錯節肌理,都看得我怔怔驚詫。我讀這些文章多半從文學理論、梳理賞析的美學角度來論,論〈冊魏公九錫文〉的風清骨峻,論〈銅雀臺賦〉或公讌應詔詩的酣宴醇美。
而姑且擱置這些陰詭圖謀、風雲攪弄,我竟懷想起那曹丕所描述的,那些集團文士僚臣們歡愉共度的文學時光:
昔日遊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並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己分,可長共相保。……(曹丕〈與吳質書〉)
現象學告訴我們凡存在必合理,那些為至尊大位不得不然的算計與鉤鬥,高壓與密謀,都是真實存在的,但那些連輿接席、朝夕不相失的友誼情感,也是情真意切不容置疑的。
我想這都是一個歷史人物,浪濤盡千古風流的英雄,以及一個真正且完整的人所必備的面向。而這些面向所疊架擘連起的世界觀,也就是最接近無限真實透明的歷史。
或許這也就是這大部頭、磅礡十冊,讀之卻不覺其厚重的《卑鄙的聖人:曹操》此一套書,給予我們的奏鳴曲、詠嘆調。千古梟雄如今昔人日遠了,但那些或正或反,或忠良或奸邪的典範還歷歷可見。
本文作者為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