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來自特賽爾港口的馬車,穿過了阿姆斯特丹的水壩廣場。馬車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屋子前停了下來,兩名男子走下馬車,被帶進這個阿姆斯特丹商人的聚會之所—范歐斯之家。
阿姆斯特丹 范歐斯之家
德克.范歐斯(Dirk van Os)是十六世紀荷蘭著名的金融家與貿易商,在阿姆斯特丹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那位於阿姆斯特丹水壩廣場上的豪宅「范歐斯之家」,更是北海商人們重要的社交場所。貿易商在這邊交換情報、尋求資金;一旦擬定好商業計畫、找齊了商業夥伴,商人們便會向宅邸主人范歐斯購買此次航行的商業保險—這在十六世紀歐洲可說是一項新創事業。
只要是商業活動都有風險,對當時的貿易商來說,風險更加巨大:北海上肆虐的英格蘭海盜、陰晴不定的暴風雨,讓人無法保證船隊能否如期抵達;詭譎多變的歐洲政治以及戰事,可能導致貿易的取消或是關稅的提升。若問問當代的荷蘭商人,是否有穩賺不賠的生意?我想答案全部都是:不可能。
但是范歐斯找到了一門「近乎」穩賺不賠的方法。
他派出記帳師傅們,仔細地、大規模地調查、統計了阿姆斯特丹貿易商的貿易情況、分析了北海航運的風險,他算出了當時的貿易失敗風險:20%。
接著,他向貿易商保證,只要購買商業保險,如果貿易失敗了,范歐斯就會支付該次貿易的全部成本作為賠償—只要貿易商願意支付貿易成本的 25% 作為保險金。
這項創新的金融商品讓荷蘭商人們趨之若鶩。而范歐斯則是把自己的貿易事業收了起來,專心經營他的商業保險事業—僅管不再出航,但是他可從每一筆荷蘭商人的貿易中,幾乎是「穩賺不賠」地抽取 5% 的利潤—而且幾乎是週週有錢收。
范歐斯將自家豪宅敞開,歡迎各路貿易商上門,成為商人的交誼廳。透過大量、頻繁地與商人們來往,他建立起了自己在商界與金融圈的知名度與信用;更重要的是,越來越多的人跟他購買商業保險,這讓他所面臨的個體風險越來越低(畢竟有人風險高,有人風險低),讓他的保險事業更加健全。
「生意有沒有賺頭,只要看看范歐斯願不願意為你保險就知道。」—荷蘭商人們這麼評價這位從貿易商轉行的金融家。他沒有傳統貿易商那種精力旺盛的賭徒性格,全身散發著一種溫和而堅韌的氣質。這一位精於計算的金融家,在短短數年間,成為了荷蘭商人們縱橫北海的後盾。
富商們的聚會
今天,在這座豪宅裡,范歐斯領著兩名風塵僕僕的客人,來到一間極為隱秘的房間。
「雷尼爾.鮑爾(Reinier Pauw)閣下,」身形消瘦的金融家范歐斯推開門,裡頭坐著八名華服商人:「你的賓客們到了。」
「范歐斯閣下,謝謝你。」為首的華服青年站了起來向房屋主人致意:「我想請你也留下來,聽一聽,給我們一點意見,好嗎?」
「我的榮幸,鮑爾閣下。」
范歐斯笑著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這位華服青年雷尼爾.鮑爾是阿姆斯特丹政商界極具影響力的名流— 亞德利安.鮑爾(Adriaan Pauw)的兒子,范歐斯一直很想結交他。
鮑爾坐了下來,指著剛剛被引進門的兩名客人向其他在座的商人們介紹:「各位,他們是我跟大家說過的,來自豪達(Gouda)的德郝特曼兄弟。」
眾人紛紛點頭向德郝特曼兄弟致意:關於這對兄弟到里斯本竊取海圖的事情,他們已經聽鮑爾說過了。
「在座諸君都知道,今日會議的主題,是遠東貿易。我們就直接切入主題吧,柯內里斯,」
鮑爾轉向這位被派遣到里斯本的間諜,「你是否找到了避開葡萄牙船隊、前往爪哇群島的路線?」
一旁的范歐斯臉上的笑容一僵—鮑爾在說什麼?前往亞洲的海路?他們想要突破葡萄牙的封鎖前往香料群島?這可能嗎?
「閣下,」才被從里斯本的監獄中被贖出來的柯內里斯.德郝特曼(Cornelis de Houtman),看了弟弟菲德烈(Frederick de Houtman)一眼,轉頭面對眾人堅定地說:「我們已經知曉了葡萄牙人的秘密。」
眾人譁然。
柯內里斯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羊皮紙,攤在桌上:那是一張描繪著西歐、非洲與印度海岸線的地圖;在海岸線的邊緣,有一條細線,起點位於阿姆斯特丹,繞過了葡萄牙的里斯本、北非的休達、在非洲西岸的更更外邊繞了好大一圈,越過了南端的好望角之後,一直往東延伸,停在一座島嶼的西端。
房間內的商人們再也忍不住,紛紛站起身來,圍著這張地圖。
「我想各位都知道,幾年前,印度果亞(Goa)主教的秘書范林司登出版了『東印度指南』,描述了前往東方的航路;但是,葡萄牙人在這條航線上面派出重兵把守,如果不能避開葡萄牙海軍,那麼前往東方可說是毫無機會。」
柯內里斯這樣開場,然後,讓弟弟菲德烈解說這張海圖:
「葡萄牙與西班牙人在非洲的北部建立起了許多貿易據點,我們要避開那邊;第一次能夠靠岸補給的地方,大概就是非洲西岸的聖多美(Sao Tome)了。也就是說,一旦從阿姆斯特丹出發,我們必須做好有三個月不靠岸的準備。」
「非洲北部以及西岸是此行最危險的地方,」
菲德烈指著地圖上非洲的南端。
「只要我們能夠平安度過了南端的好望角,基本上就完全脫離了葡萄牙人的勢力範圍;剩下的,就是避開馬來半島南端的麻六甲海峽—那是葡萄牙人的亞洲基地。」
「德維角以東,不都被葡萄牙人控制嗎?」
一名商人提出疑問,菲德烈認得他,他是阿姆斯特丹的富商胡德(Hendrick Hudde)。
「那是教宗的說法。」柯內里斯回答:「過去試圖走海路前往亞洲的船隊,在北非就會被葡萄牙擊沉;現在明白,葡萄牙海軍只部署在北非一帶,只要過了這一關,里斯本就鞭長莫及了。」
來自安特衛普的富商卡爾(Jan Jansz. Carel),指著海圖上,一條從非洲南部直接畫到印度南端的線,問道:「這是什麼意思?過了好望角之後,就不需要靠岸了嗎?直接橫越印度洋?」
眾人望向柯內里斯,柯內里斯則是看著弟弟—菲德烈曾經在歐洲最知名的天文與海洋製圖工房裡頭工作,是個天文與地理學家。
「如果我們能『如期』通過好望角,那麼,在那個時候,」菲德烈的手指沿著那條筆直的橫線,從左到右一畫:「在這個區域有著旺盛的信風。我們可以乘著信風,直接越過印度。」
商人們嘖嘖稱奇。說實話,出了北海,荷蘭人的航海知識接近於零。
幾名比較敏感的商人沈默不語,他們意識到一個問題。
富商卡爾開口了:「所以,要想抵達亞洲,我們不只是要知道海岸線,還要知道什麼季節吹什麼風?」
菲德烈有點尷尬地點頭,而哥哥柯內里斯臉上則是依然毫無表情。
「而這些知識,並沒有被畫在這張海圖上,」卡爾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還有另外一張海圖在你們手上?」
柯內里斯兄弟不說話。
討價還價的時候開始了—在一旁的宅邸主人范歐斯忍不住眺了眺眉毛:兩個無名小卒,竟敢跟一屋子阿姆斯特丹最有錢的商人們談條件,有種。
商人們全都回到位子坐了下來,盤起了手。卡爾看了看鮑爾,鮑爾把身體往椅背一靠:「說吧,你有什麼條件?」
「首先,」柯內里斯緩緩地說:「我們兄弟要上船,親自到東方去。」
「沒問題。」鮑爾想也不想,直接回答—這趟遠征,凶多吉少,有人自願前往,當然歡迎。
「再來,我要當這次艦隊的司令官。」柯內里斯說出了他第二個條件。
「你年紀輕輕,過去只是北海運輸船上的貿易學徒,憑甚麼擔任遠東探險的司令?」富商卡爾立刻嗤之以鼻地回絕。
「憑著只有我們兄弟倆知道亞洲的洋流還有季風。」柯內里斯也毫不退讓:「沒有這些資訊,再優秀的水手都只能在大海上隨波逐流。」
「不可能讓你做司令!」卡爾也不是被嚇唬大的,雙手一攤:「不就是要錢嗎?你要多少錢,才願意交出季風跟洋流的海圖?」
「這個嘛……」柯內里斯向弟弟使了個眼色,菲德烈從懷中取出了一個羊皮捲軸,在胸前打開來—那是一張更加詳盡的、標示了航行資訊的海圖。
身材高瘦、雙眼深沈的柯內里斯取來一枝點燃的蠟燭,走近了菲德烈;他把蠟燭靠近海圖,火光將海圖映照得更加清晰:「諸位大人,看哪,這就是最詳盡的海圖、葡萄牙人稱霸東方的秘密!我們兄弟可沒有說謊。」
卡爾以及其他的富商都被吸引得靠上前去,說時遲,那時快,柯內里斯將燭火靠上了海圖,羊皮紙面立刻被燻黑、然後開始燃燒。
「你瘋了嗎?」卡爾撲了上來,卻被柯內里斯一把推開—看似高瘦的身形,衣服底下卻滿是他在里斯本地牢裡面鍛鍊出來的肌肉。
「我們不在乎錢。」柯內里斯冷靜地看著富商們驚恐的模樣,如今他陰沈的雙眼在火光的照映下顯得令人發毛:「我要讓整個共和國都知道,第一個抵達爪哇、帶回胡椒的,是我:柯內里斯.德郝特曼!」
「現在,海圖只存在於我的腦中。」他看著弟弟手中的海圖化為灰燼:「你們沒有別的選擇。」
香料狂徒
宅邸的主人范歐斯頭皮發麻地看著這一切。狂人!是個執著於勝利的狂人!
「各位朋友,讓我這個屋子的主人說句話吧。」范歐斯走到雙方之間,揮手示意眾人坐下;大家照做了,誰都不想得罪阿姆斯特丹最具勢力的金融家。
「我跟各位一樣,都是縱橫北海的貿易商。再狡猾的商人、再兇狠的水手我都見過。」范歐斯舉起手指著柯內里斯:「但是,像這個無禮的年輕人一樣有膽子在范歐斯之家大鬧、威脅共和國裡面最有錢的富商們—這種傢伙我可是前所未見!」
「我說呢,諸位大人們啊,你們需要這樣的傢伙去東方。」金融家笑了:「不是因為他懂得航行、擁有知識,而是因為他膽大心細、無所畏懼;最重要的是,他或許是這個屋子裡面最渴望抵達東方帶回胡椒的人。」
范歐斯的一席話讓在場的商人們開始重新思考。執著心是成功的必要條件。
「范歐斯先生說得很有道理。」鮑爾站了起來:「但是卡爾的顧慮也是其來有自……,這樣吧:我們這次的遠航,不設立司令,改以一個海上議會統領艦隊。」
「議會中由各艦的商務官以及艦長組成,由艦長決定航海的大小事,但是商務官決定貿易事宜—這是一個商業船隊,遇到爭執的時候,商務官有優先發言權。」
眾人交頭接耳:沒有司令的船隊,很不尋常。
「我提議由柯內里斯擔任艦隊的第一商務官。」鮑爾不等大家沈澱想法,連忙說完自己的構想:「艦長人選另覓專業人士,但是德郝特曼兄弟擁有海圖知識,而且曾經在里斯本的地牢裡面證明過他們的膽識以及對成功的渴望—在遙遠的大海上,生死難測,遇到各種突發狀況的時候,我相信他們會站在我們的立場做出正確的決定。」
「派出四艘武裝商船,前往遠東。」鮑爾接著說:「總投資30萬盾(註腳:荷蘭的貨幣:荷蘭盾,Nederlandse gulden),由我們八位阿姆斯特丹商人認購。一年後,如果艦隊順利滿載而歸,我相信利潤會在一倍以上。」
「如何?各位前輩,願意加入這個計畫、跟孔雀家族(Pauw,鮑爾,荷文意孔雀)一起賭一把嗎?」
又是一陣議論,一支前往亞洲的船隊、衝破葡萄牙封鎖線、海上議會,這些不是小事,儘管在座的都是阿姆斯特丹的富商,所需負擔的成本還有承擔的風險,都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一個人將手放在桌上,大聲宣布:「我楊.卡爾,加入!」
一旁的胡德也將手放在桌上:「亨德列克.胡德,加入。」
卡爾和胡德,多麼有趣的組合—在一旁的金融家范歐斯饒富趣味地看著這一切。這兩人在阿姆斯特丹商業圈裡面頗負盛名,卡爾激進,胡德保守,如今兩人都願意加入,這讓其他商人覺得信心大增。瞬間,所有的人都將手放在桌上,他們可不想錯過這個致富揚名的機會。
「算上我,總共有八位股東加入了。」鮑爾很滿意這個結果,他看了看坐在角落的、這棟宅邸的主人:「如何?范歐斯閣下,你願意對我們這趟遠征提供保險嗎?」
大家的眼光又盯著范歐斯:商業保險已經是荷蘭人每趟航行前都要購買的護身符,但是這趟遠征前所未見,范歐斯會同意嗎?
總是笑臉迎人的范歐斯,臉上依然掛著笑容,腦袋卻是飛快地在思考著。不到片刻,他緩緩站起身:
「各位閣下,關於亞洲貿易,我從來沒有計算過當中風險、而且我相信這也是不可計算的,」豪宅主人微微低頭:「很抱歉,恕我無法承擔各位這次遠征的保險。」
鮑爾眉頭一皺:「范歐斯閣下……」
「不過。」范歐斯抬起了手,示意他還沒有說完:「身為一個貿易商,我為這個計劃激動不已。」
「保險是不可能的。」他將手放在桌面上:「投資的話,請算上我一份。」
鮑爾笑了,其他的貿易商也非常振奮,像是一群興奮的孩子一樣歡呼。胡德站了起來,示意大家靜一靜:「各位各位,讓我們來為這個公司想一個好名字吧。」
「此次大家共聚一堂,為的是遠征,」卡爾說道:「不如就叫作遠征公司(Compagnie van Verre)吧。」
眾人在范歐司之家慶祝遠征公司的成立。酒酣耳熱之際,范歐斯把鮑爾拉到一邊:「鮑爾閣下,恭喜你成功組織了一場阿姆斯特丹商業史上最大的冒險。」
「閣下過獎了。」鮑爾謙辭:「您的加入就是我們最大的鼓舞」
「但是,我還有一點疑慮。」儘管范歐斯是最後一刻加入這個投資團隊,但是已經很快檢視了整個計畫:「這筆錢不夠支付亞洲冒險的武裝。」
「既然這趟航行,會遭遇到共和國的敵人葡萄牙艦隊,」鮑爾的神情似笑非笑,看起來高深莫測:「武裝的事情,就該讓共和國來幫我們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