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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聖、力與社會:臺灣原住民鄒族的金草蘭世界

2025-06-23

前言:臺灣原住民民族植物學中的蘭科植物

民族植物學(ethnobotany)是一門探討植物利用、品種馴化、不同民族的植物知識建構與比較、植物相關的象徵和儀式體系、植物與政治經濟學、文化生物多樣性與保育、氣候變遷下的傳統環境知識等,結合自然科學及人文社會科學的跨學科領域,於 1895 年由美國植物學家 John W. Harshberger 首次正式提出。過往在人類學學科中,這類型的知識多數被歸類為民族科學、民族生態學與民族植物學等生態人類學的分支,著重各民族的植物知識及其生產脈絡(羅素玫、胡哲明 2020: 30-34)。換言之,民族植物學因涉及植物利用、功能、記憶與文化象徵等內容,必須透過對自然世界的實際參與方能獲得,因而植物知識亦可視為民族知識體系的一頁縮影(浦忠勇 2015: 19; 依憂樹・博伊哲努 1997)。
 
有關臺灣原住民族的民族植物研究,早在日本殖民將臺灣的初期,即開始有人類學者進行原住民族地區調查,如:鳥居龍藏、伊能嘉矩、森丑之助、鹿野忠雄等,以及植物學者佐佐木舜一、島田彌巿等人,詳實紀錄臺灣原住民的植物利用(羅素玫、胡哲明 2020: 34-35)。其中,瀨川孝吉(Segawa Kokichi)於 1928 年就讀東京農業大學時,即因採集蘭花來到臺灣,曾多次徙步踏查深山地區,奠下其日後以臺灣蘭科植物為研究主題之基礎,之後就職於臺灣總督府警務局理蕃課,進行臺灣原住民九族現地調查及影像攝製,至 1939 年離開臺灣,前後共 12 年,為臺灣原住民族傳統生活留下大量珍貴民族誌影像,其中清晰可見近百年前鄒族男子會所(kuba)門前石墩,以及部落首長(peongsi)家屋前皆栽植「神花」金草蘭(fiteu),作為族群神聖空間之標誌象徵(湯淺浩史 2000: 73, 75)。
 
金草蘭,又稱為木斛蘭。(Source:wikipedia

究竟金草蘭在鄒族植物體系中有何特殊的物質性及象徵意義?在族群神話傳說及儀式中有何重要地位?鄒人植物知識如何傳承與實踐?面對當代氣候環境變遷,原住民傳統知識又將如何永續發展?且讓我們一探鄒族的金草蘭世界。
 

一、阿里山鄒族的社會與文化

根據考古學與民族學資料顯示,鄒族是最早到達臺灣的原住民族群之一。距今約 4 千年前,鄒人便從島外移居臺灣。鄒族居住在臺灣中部,自稱為「Tsou」(意思是「人」,亦即「我們這群人」),目前總人口約有 7 千人,一般分為南鄒與北鄒。南鄒有沙阿魯阿(Saarua)和卡那卡那布(Kana-kanavu)兩群,分別居住在高雄縣桃源鄉和三民鄉境;北鄒又稱阿里山鄒族,居住在嘉義縣阿里山鄉境內的特富野群(Tufuya)和達邦群(Tapang)(王嵩山 2021: 1)。
 
鄒人山居聚落的高度,大約在 400 至 1200 餘公尺之間,鄒人過去的居住地非常廣大,東部與布農族(Bunun)接壤,西與嘉南平原的漢人村社為鄰,南方面對魯凱族(Rukai)的下三社群,對於鄒人(the Tsou)而言,與周邊「非人」(non-Tsou)外族因彼此密切互動,對政治界域、宗教信仰、經濟活動均產生影響(王嵩山 2021: 2)。
 
鄒族有極為特殊的創生神話,老一輩的鄒族人相信,人類都是由鄒的天神(Hamo)運用不同的樹葉所創造出來:天神在較高的山區,以楓樹的葉子造出鄒人;天神又到較低的丘陵,以茄苳樹葉造出漢人,天神是人類的創造者,鄒族對自然世界的認知,顯示出鄒族的宇宙觀架構(王嵩山 1990: 129; 2021: 1)。
 
鄒族部落分為大社(hosa)和小社(denohju),傳統的大社有:特富野、達邦、魯富都、伊姆茲等,現僅存前兩者。在鄒族部落社會大社建立最主要的象徵物為男子會所庫巴(kuba),是部落內部宗教、政治、經濟、教育、行政的中心,為男性學習文化知識與狩獵、戰鬥訓練的地方。小社無獨立自主的權力,無論在軍事、政治、經濟與宗教儀式上,均依賴有會所的大社,每到儀式舉行之際,所有附屬的小社均須回到大社,因此大社與小社在結構上呈現出階序(rank)關係。(王嵩山 1990: 45, 120)
 

二、鄒族神聖植物:赤榕與金草

鄒族男子會所建於部落的中心,為長方形無壁高架干欄式建築,會所的建築材料以樺木、杉木為主要柱子,再用杉木板及竹材鋪設為地板,屋頂鋪覆五節芒茅草,屋面為長方形,縱深兩面為出入口,東向為正門。鄒族人會在會所旁及會所屋頂種植金草蘭,這是天神認得族人的標誌。
 
會所前有一廣場,廣場上會所左側種植赤榕(jono)一株,樹前有一火爐,作為移至廣場舉行儀式之用(王嵩山 1995: 84-86)。一個完整的男子會所必須建置 3 個象徵物,包括:入口左側為敵首籠(Ketpu no hagu),右側為火具箱(Ketpu no popususa)和盾牌,火具箱中置火具(popususa)和護身符(fuku'o由山芙蓉皮剝製再染成紅色)。
 
赤榕亦稱鳥榕、山榕、鳥屎榕、大葉榕樹,屬落葉性植物,每年落葉 2 至 4 次,落葉期不定,舉行戰祭(Mayasvi)儀式時必須修剪一次,僅留下主幹與數支分支,鄒人相信儀式時天神與戰神(I’afafeoi)是經由神樹降臨凡間享受饗宴。通過人神力量的交融,使得鄒族的部落生命力得到保障,藉此不但預期日後所有戰爭均獲得勝利,更對生命的繁衍有所期望。換言之,男子會所與赤榕樹合起來被視為鄒族政治單位的象徵。
 
除了赤榕樹之外,保護鄒人生命與男子會所的作用物另有金草(fiteu),會所正門前的土墩以及屋脊上兩側,各植兩株金草,只有在進行戰祭儀式時,才由鄒族勇士入山採擷新株更換。若是栽植的神花生長狀況不佳,則被族人視為不祥之兆。
 
金草與赤榕均有一種特殊的特徵而為鄒人取用,即每年一次在花開前必落葉殆盡,待花開之後復枝葉繁茂,基於這種特質,鄒人在戰祭儀式中,便象徵性的砍修赤榕樹,代表生命的更新;金草則表面作為避邪除穢的功能,更象徵了生命再生的力量,而為鄒人在儀式中所配戴(王嵩山 1990: 120-121; 1995: 84-86)。
 

三、鄒族戰祭儀式:力量與重生

鄒族傳統戰祭(Mayasvi)以部落為單位,因此一會所成為一個獨立的場所,整合了大社與眾多小社之間的關係。戰祭表面涵義在彰揚戰士的武勇,擢升社會地位及權威,而潛在訴求則在為無形的鄒人生命世界,加入新成員,呈給天神,甚至在未來引出更多的生命來增補部落的力量(將獵頭來的靈納入),保證部落生生不息。因此,Mayasvi 儀式本質上是「對外」性質(王嵩山 1990:133)。
 
會所本身象徵了一個整體的生命,不容許稍有缺漏、殘破,這是由於在會所舉行的戰祭儀式,本身即具有生命生生不息有關的訴求(王嵩山 1990: 90, 169)。而與會所有關的赤榕與金草,每年一度的葉落再生,象徵新生命力的更新勃發。因此,在儀式中修砍赤榕、重植金草成為必要之工作,自然的更新被以人為的方式取代,是為重整社會認同與地位階序的重要象徵(王嵩山 1990: 170)。
 
戰祭可視為袪除外來威脅,並且與生命相關之儀式。這個儀式本身所具備的重生及再添新興力量的功能與現象,亦可見於鄒人對赤榕及金草的理解,及其力量比擬的過程(王嵩山 1990: 131)。換言之,會所、赤榕、金草、天神、軍神(iafafejoi)、男人、火爐等,勾連在一起並互為彼此,戰祭成為鄒族政治社會整合社群關係的內在訴求,同時反映戰祭對外關係之性質(王嵩山 1995: 88)。
 

四、氣候變遷挑戰

依據研究報導,鄒族「神花」的臺灣山區金草蘭,正面臨氣候變遷而引發的生存危機。這種花朵鮮豔的黃色蘭花,曾經在臺灣中海拔山區盛開,但現在因為氣候暖化,鄒族人必須更深入阿里山鄉深山林野中,尋找這種神聖植物。由於金草蘭在鄒族文化和宗教信仰中扮演重要角色,它的消失對鄒人來說意義相當重大(高詩豪 2023)。
 
金草蘭與鄒族戰神密切相關,這些神花通常被放置在男子會所(Kuba)的屋頂上,象徵著神靈的存在。鄒族長老憂心忡忡地表示:「我們部落的儀式必須要有神花,否則天神將無法找到我們。」
 
為了讓金草蘭花蕾維持在春天綻放,冬季的理想溫度應低於 12°C。然而,目前由於氣候變化,鄒人居住的地區溫度正在上升。目前阿里山 11 月的平均溫度大約 12 至 14°C,預計到 2050 年將升至 14 至 16°C。然而,金草蘭並不是唯一因氣候變遷危機而受影響的花卉,全球因氣候變化將改變植物花期提早綻放,甚至因紫外光色素變化而改變植物花瓣顏色,未來野外環境可能會減少很多花朵。換言之,全球氣候變遷不僅可能影響生物多樣性,是否更進一步影響族群儀式之傳承維繫,值得我們持續觀察。
 

結語

臺灣原住民鄒族的「神花」fiteu,該種植物在鄒族神話與儀式中具有重要性,鄒族人相信金草蘭生長於天神(Hamo)的居所,戰神以金草蘭作為其冠帽配飾,鄒族男子也在 mayasvi 儀式中必須於頭飾插戴金草蘭,此外,男子會所(kuba)正門前石墩及屋脊兩側種植金草蘭,與赤榕樹同為保護鄒族人及會所的神聖植物,具有避邪除穢的功能。
 
在舉行鄒族 Mayasvi 戰祭,鄒族勇士們上山採回金草蘭株,在儀式中戰士們會佩戴金草蘭,將金草蘭插於帽子上或腰帶上,可拔除邪靈並驅避不潔,並修砍赤榕樹,重新植上新的金草蘭株,表示重整社會與地位階序之意。這是由於金草蘭在每年開花前,必會先落葉重新長出新芽,因此象徵生命獲得再生、源源不絕之意。鄒族的金草蘭作為人神之間的連結象徵,不僅反映鄒族人對於神聖空間與力量的認知,也構築鄒族人的宇宙觀及生態思維。
參考文獻
  1. 王嵩山
    1990  《阿里山鄒族的歷史與政治》。臺北縣:稻鄉。
    1995  《阿里山鄒族的社會與宗教生活》。臺北縣:稻鄉。
    2021  《鄒族》。臺北巿:三民書局。
  2. 浦忠勇
    2015  〈鄒族植物知識體系芻議〉。《原住民族文獻》20: 19-23。
  3. 高詩豪
    2023  〈臺灣「神花」瀕危:全球暖化威脅鄒族原住民文化象徵〉。《明日科學》,網際網路資源,
    https://tw.news.yahoo.com/%E5%8F%B0%E7%81%A3-%E7%A5%9E%E8%8A%B1-%E7%80%95%E5%8D%B1-%E5%85%A8%E7%90%83%E6%9A%96%E5%8C%96%E5%A8%81%E8%84%85%E9%84%92%E6%97%8F%E5%8E%9F%E4%BD%8F%E6%B0%91%E6%96%87%E5%8C%96%E8%B1%A1%E5%BE%B5-120000264.html,檢索日期2024年5月29日。
  4. 湯淺浩史
    2000  《瀨川孝吉 臺灣原住民族影像誌—鄒族篇》。臺北巿:南天書局。
  5. 羅素玫、胡哲明
    2020  〈臺灣原住民的民族植物與傳統生態知識研究文獻回顧〉。《臺灣原住民研究論叢》28: 29-54。
  6. 原住民族委員會
    2024  〈卡那卡那富族〉;〈拉阿魯哇族〉。網際網路資源,https://www.cip.gov.tw/zh-tw/tribe/grid-list/91A2A514F76BAEACD0636733C6861689/info.html?cumid=8F19BF08AE220D65; https://www.cip.gov.tw/zh-tw/tribe/grid-list/DE7E75BDD1F53F90D0636733C6861689/info.html?cumid=8F19BF08AE220D65,檢索日期9月15日。
本文為國立歷史博物館推出,收錄於《臺灣蘭花百姿》圖錄
展覽由國立歷史博物館與東京大學綜合研究博物館聯合策劃,以臺灣的「蘭花博物誌」為核心展開,跨越國界、時代與學科界線,譜寫一部豐富多元的臺灣蘭花文化史。

地點:國立歷史博物館本館1、2樓展廳
日期:2025年7月8日(二)至9月7日(日)
時間:每週二至週日上午10時至下午6時(週一公休)
 
文章資訊
作者 翟振孝(國立歷史博物館 副研究員兼展覽組組長)
刊登日期 2025-06-23

文章分類 故事
收錄專題
臺灣蘭花百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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