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曉得紅衛兵小將造出什麼大事,但是毛澤東顯然盼望還要進一步造成天翻地覆。他似乎毫不介意紅衛兵的野火會威脅到中國的經濟。
當上海及其他城市的青年工人不理會中共中央九月發布的禁止工、農介入運動的決議時,經濟開始出現狀況。他們開始自發性地成立革命團體。十一月初,十七家工廠的勞動青年代表組織所謂的「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來自一家紡織廠的青年警衛員王洪文被推為司令。他在一九六六年六月成為上海第一個工人貼大字報痛批工廠的管理人員時,即受到毛派分子的注意。這個好戰、活力又充沛的年輕人符合所有的革命標準。他才三十一歲,已經服過兵役、在朝鮮打過仗,又是黨員。
可是王洪文領導的組織並沒有得到上海市委的承認;上海市委還未調整思想,仍然認為王洪文及其同志的行動有害生產。不久,王洪文莽莽撞撞地就在上海郊區安亭火車站滋事,使得通往南京的鐵路交通中斷三十個小時。
他的追隨者有兩千多人,躺臥鐵軌上,要求當局提供給他們列車,以便「上訪」北京,好向偉大的舵手報告上海市黨、政當局的「不當壓迫」。王洪文的行動得到張春橋、江青和姚文元的支持;他們批評了上海市委之後,開始利用這些工人。因此,全國各地青年工人及職工也紛紛成立與紅衛兵平行的組織。它們仿效上海的組織,自稱「造反派」。
這個名稱源自毛澤東在延安為慶祝史達林六秩華誕所發表的講話:「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蒂,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一九六六年六月五日,《人民日報》讓讀者溫習這個字詞,後來清華附中的紅衛兵就把「造反有理」這句話用進他們的大字報。他們把這些大字報送呈毛澤東;而毛澤東在前述的回信裡興奮地說:「說明對反動派造反有理。我向你們表示熱烈的支持。」
從此以後,「造反有理」成為文化大革命最主要的口號。
十二月初,林彪主持政治局擴大會議,撤銷九月禁止紅衛兵擴張進入人民公社和工業設施的決議。中國的經濟再次受到威脅。交通系統陷入危機。受到毛澤東八月十八日向紅衛兵致意的啟示,各地狂熱的青少年紛紛擁上前往北京的火車。每個紅衛兵、每個造反派,都想見到偉大的舵手。毛澤東也歡迎,他向中央文革小組解釋說,愈多人見到他,對革命愈好。他說:「蘇聯會拋棄列寧主義的原因之一,就是太少人見過活著的列寧。」
到了十一月底,他已經站上天安門城樓八次,接待了一千一百多萬人的遊行青年。最大的一場是十一月二十五、二十六日的活動,有兩百五十萬名革命學生參加。
我們今天讀到新華社當時對這些遊行的報導,很難不笑出來。有個我們不知其名的記者聲嘶力竭地報導:
「昨天上午十一點三十分,在〈東方紅〉莊嚴肅穆的樂聲中,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副統帥,走上天安門廣場的中央講台……這一刻,整個天安門廣場和從東側連接到廣場的街道,變成一片人海……人人興高采烈的跳起跳落。「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聲浪此起彼落……接下來,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聲中,六十多萬名革命青年遊行穿過天安門廣場……他們不斷地高呼「毛主席萬歲!」的口號向偉大的領袖致敬……
十一月二十五日,首都氣溫降到攝氏零下七度。縱使如此,我們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沒穿大衣,一襲卡其色的制服,步上中央講台,親切地揮手,向革命青年鼓掌,鼓勵他們堅持文化大革命到底……
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毛主席校閱一百八十多萬名聚集在天安門廣場的革命教師、職工和紅衛兵……在激越的歡呼聲中,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副統帥及其他中央領導同志,坐在敞篷汽車上從天安門廣場向西走,走進文革大軍的中心。」
劉少奇和鄧小平仍名列黨的領導人,因此也出現在天安門廣場的講台上。但是他們的日子已經不多。早在十月二十一日,北大已貼出大字報,公開宣稱:「劉少奇是中國的赫魯雪夫!」
十月二十四日,即劉少奇和鄧小平做了自我批評的次日,中央組織部出現一張大字報,指稱:「鄧小平也是中國的赫魯雪夫!」它首次指出,早在一九六○年代初期,鄧小平就倡導「不管黃貓黑貓,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貓」的論調。
十二月十八日,江青的副手張春橋指示清華大學紅衛兵頭頭:「你們革命小將應該聯合起來,發揚徹底革命精神,痛打落水狗,把他們搞臭,不要半途而廢。」他又提及劉少奇和鄧小平,「中央那一兩個提出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人至今仍不投降」。七天之後,五千多名紅衛兵在北京遊行示威,高喊:「打倒劉少奇!打倒鄧小平!和劉、鄧血戰到底!」
不久,全國各地即出現同樣的示威活動。劉少奇和鄧小平立刻從政治舞台消失。一九六七年一月一日,劉少奇中南海住家出現塗鴉:「打倒中國的赫魯雪夫劉少奇!」兩天之後,中央辦公廳組織了一場「批鬥大會」,公審劉少奇夫婦。後來,這種「批鬥大會」流行開來,蔚為風氣。有個目擊者如此形容批鬥大會:
經過多次求見,毛澤東終於在一月十三日接見被他擊敗的敵人。劉少奇只要求准他辭職,退居到鄉下,以普通農民身分度其餘生。但是毛澤東不准。
這時候,文化大革命已進入最血腥的階段。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江青派紅衛兵從北京到四川去找貶居於當地的彭德懷。一群兇神惡煞衝進彭德懷的家,把他抓起來,押回北京,關進大牢。
彭德懷被動刑毒打上百次,肋骨打斷、臉部打傷、肺部也打傷。他一再被拉去批鬥大會。老元帥不斷呻吟,說不出話來。他在獄中寫信給毛澤東:「向您最後一次敬禮,祝您萬壽無疆!」一九七三年,他被移置到監獄醫院。他死於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另一位中國革命英雄賀龍元帥也受到毒刑拷打。賀龍是個愛說笑的樂天派,很有女人緣,當年毛澤東在延安剛和江青共宿共眠時,他是少數力挺毛澤東的人之一。但是早年和領袖夫人的交情,幫不了他。一九六○年代初期,他和林彪不和,他認為林彪在現代武器方面是個土包子。他就是因為這樣垮台的。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三十日,江青召集清華大學學生鬥爭賀龍。賀龍求周恩來保護,拜託周恩來准他住進中南海。但是周恩來心驚膽戰,答說:「即使在中南海,情勢也很緊張。你需要找個更遠的僻靜地方休息。」
可是中國之大,再也沒有安靜處所。幾個月後,賀龍被捕,歷盡折磨。他已倦乏,不想再替自己辯護,旋即絕食,死於一九六九年六月九日。他在死前不久對妻子說:「我只希望毛主席會說一句話:『賀龍是我們的同志。』」
賀龍死後不久,被造反派迫害許久的李立三,也在六月二十二日自殺身亡。李立三在一九三○年代初期曾是中國共產黨實際最高領導人。他在一九四六年初從蘇聯回國,在中央委員會任職,歷任黨、政及工會領導職務。
一九六六年底,年輕人把他抓出來批鬥,然後有一陣子沒理他,但是一九六七年一月底又來抓他。他被毒打了兩年半,直到他受不了,乃吞食過量安眠藥自殺。他寫給毛澤東的信透露:「我身心俱疲,已無法忍受刑求。」
李立三身亡次日,他那也迭遭批鬥的俄國太太和兩個女兒,都被逮捕。李立三遺孀回憶說,當她發覺自己被關進一間安靜的小牢房時,竟然大大鬆了一口氣,跟自己說:「我自由了!我得救了!」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中國共產黨創黨黨員、武漢大學校長李達,因為不能忍受刑求,自殺而死。同年,據實將農民的感受向毛澤東報告的主席秘書田家英,也自殺了。
一九六六年九月十九日,天津市委第一書記萬曉塘,被紅衛兵罰在烈陽下站了好幾個小時後,也死了。
一九六七年一月,煤炭工業部部長張霖之在偵訊過程被刑求而死。同一時期,中共中央國防工業政治部主任趙爾陸,以及山西省委第一書記衛恆、雲南省委第一書記閻紅彥也都自殺身亡。
劉少奇也遭受迫害。一九六七年一整年,他屢次在中南海及北京其他地方的批鬥大會中遭到羞辱。九月中旬,他太太被關坐牢,後來劉少奇即陷入過度緊張及血糖過多的症狀。沒多久,他的自主神經系統功能失常;接下來又得了肺炎。病情嚴重的他受到居家監禁,不給他任何醫療照顧。
一九六九年十月中旬,他被秘密轉移到開封,化名「劉衛黃」,丟在屬於本地「革命」當局的一棟房子,無人聞問地等死。房裡除了地上一副髒擔架供他睡覺之外,沒有任何家具。一個月之後,某天上午六點四十五分,這位中華人民共和國前任主席死了。救護車兩小時之後才到達。死亡證明書職業欄,醫生填上「無業」,死因「病亡」。
其他許多不知名的中共領導人也成為紅衛兵和造反派恐怖動亂的受害人。文化大革命的野火燒向全國。
毛澤東曉不曉得這些狀況?他聽到老同志們的呻吟嗎?這根本毋庸置疑。是他,對個別的黨領導人的命運做出最終裁決。是他,把他們一一剷除黨、政職位。沒錯,他和史達林不一樣,他沒有親自簽署他們的死亡狀。但是,把人逼到走上自殺的絕路,不就等於執刑嗎?他縱容別人對階下囚刑求、拷打,不就等於下達死刑宣判嗎?毛澤東有可能不知道無法無天的規模、他不瞭解徹底放縱會伊於胡底嗎?
不!他太瞭解一切了,也因此他對受害人的悲慘命運逃脫不了責任。他是這場毫無道理、心狠手辣的群眾暴力的罪魁禍首。在「天下大亂」的這幾年裡,上百萬人被刑求、被槍決或被逼自盡,上億人嘗盡程度不一的苦頭。其中只有少數人是黨員或幹部。毛澤東完全知情,事事了然於心。
本文作者為美國俄亥俄州首都大學歷史學教授及美國蒙大拿大學高級研究員
《毛澤東:真實的故事》內容豐厚紮實,全書共分36章,呈現毛澤東的多樣性面貌——他是革命家、也是暴君;是詩人、也是專制者;是哲學家、也 是政客;既為人夫、卻又四處留情。毛澤東盡全力繁榮國家、鞏固國際地位,卻又自陷於政治和意識型態的死巷,並沉浸在個人崇拜中。作者潘佐夫與梁思文將毛澤 東從聖人及惡魔的刻板印像中解放出來,還原為歷史上一個有血有肉、複雜多變的人物,重新評價他的政治功過和私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