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年期或許是可想像得到最不迷人的主題,但這是有趣的,因為它是極少數依附著某些禁忌碎片和殘餘物的主題之一。勒瑰恩,《太空老嫗》(Ursula K. Le Guin, The Space Crone)
愛丁堡的更年期門診設在查默斯性健康中心(Chalmers Sexual Health Centre),這是一所古老的維多利亞時代醫院,1864 年開張,是由一位鉛管工所捐贈。喬治.查默斯(George Chalmers)在遺囑中詳述他想要一所「新型醫院或傷病醫院」,或者任何名稱的醫院,兩間下等病房供貧困者使用,兩間上等病房分配給付得起每天三先令的人。「1887 年,一間小公寓開始提供護士住宿,」官方史料寫道,「位於酒窖和停屍間之間。」
1950 年代,該建物與附近的醫院合併成為婦女疾病醫院,歷經緩慢的變革,去除分娩病房。這間醫院在 2011 年重新翻修,成為愛丁堡市的性健康中心,綜合了性病、避孕、更年期等多種專科,以及性別認同診所。每天早上無預約者在院外大排長龍。愛開玩笑或假正經的人老愛拿醫院砂岩牆壁上的「性」字做文章。
我的診所罕有婦女會來尋求有關更年期的建議,畢章我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她們通常更傾向諮詢我的女性同事。不過,偶爾還是會有正經歷仍稱作「人生變化」的女性問我有關潮熱、失眠、皮膚變化或情緒起伏的問題。雌激素的製造是逐年、而非逐月慢慢減少,這使得「絕經—menopause」一詞聽起來比實際上更顯突然。「meno-pause 月經—中斷」也意味某種暫時的狀態,即使它微不足道。更年期症狀也許短暫,而且通常溫和,但它啟動的階段卻是持續的,而且絕非小事。
更年期並非疾病或不足,甚至不是症狀群,而是女性活了四、五十年後的自然結果。大約到了更年期,所有女性的雌激素濃度都會劇烈下降,但只有 1/50 的男性在相同年齡時會有相同程度的睪固酮濃度下降。大約 1/3 的女性會受不了更年期症狀而想求診,狀況從因症狀而精疲力竭、痛苦消沉,到只是想緩解潮熱症狀者都有。身為男人,我發現身處如此情況的女性罕有人能掌握最新的建議,絕大多數都是向同事打聽。
一個多世紀前, 在「 絕經」 一詞發明前不久, 廣泛使用的是厚重的希臘語「climacteric—更年期」,意指「梯子的一階」──等著被超越的階段,但如今climacteric 一詞的語義更為沉重:生命的頂點、關鍵時期、安然度過的風暴。這個詞在其歷史的大多數時候都是男女兩性皆適用,不過傳統認定的男性的「更年期年」是六十三歲,遠在為女性建議的四十九歲之後。
前現代的醫學著迷於占數學(numerology),且執迷於至少可追溯到雅典的梭倫(Solon of Athens)的七要素。梭倫在大約西元前 600 年寫了一首長詩,描述人生分成七年一期的階段,各階段都由一種通過儀式予以開啟,並引發角色的改變。
不過與數字七的關聯淵源更為古老:巴比倫人注意到七個天體(太陽、月亮、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並且建造七層的寶塔式建築;而希臘語使用七個母音,並定義世界七大奇蹟。
《 牛津英語辭典》 用了三欄的篇幅在談 climacteric, 卻只有一個辭條論及menopause :
適用於生命力開始衰退的人生時期(通常介於四十五至六十歲間,正好是女性『人生變化』的時期。
該字典在「更年期疾病」辭條中寫道:
一種原因不明的疾病,通常發生於人生後期,特徵是喪失肌肉和力氣、失眠等。
在將近四百位編纂《牛津英語辭典》的編輯和投稿人當中,約莫有七十位是女性。包含 climacteric 在內的 C 字頭部分是由四個人負責。[1]但女性的聲音在文學史大部分時期都被排除在外,這就意味了這些寫於 1590 至 1879 年間,記錄中各個climacteric 原始出處,都是出自男人的手筆。
歷史學家露易絲.福克羅夫特(Louise Foxcroft)在《熱潮紅,冷科學:更年期的歷史》(Hot Flushes, Cold Science: A History of the Menopause)中,引述了十六世紀醫師喬瓦尼.馬里奈羅(Giovanni Marinello)的話,概述歷史上男性對於更年期的反應:
福克羅夫特警告,別以為更年期是女性才有的現象,她說:
醫藥歷史學家羅伊.波特(Roy Porter)提醒,要留意那些由男性支配的觀點,尤其是在對女性身體的探討。波特認為,更年期問題如果真的存在,都是被過度誇大,而且是被一個由男性主導的職業傾向將其不瞭解的事情醫療化的結果。他指出在許多傳統社會中,根本不存在主觀上的更年期問題,更年期反而受到女性的讚頌,因為那標誌出她們已從往往「負擔沉重且危險」(懷孕)的那部分人生,以及恥辱(月經被視為污穢之物)中解放。對年屆更年期的全球婦女所進行的許多跨文化研究都支持波特的分析。
研究人員發現,芬蘭、馬雅、北非、拉杰普特(Rajput)、中國以及日本的婦女,舉例來說,相較於美國女性,都比較不為更年期的生理症狀所苦。1980 年代,南西.達頓(NancyDatan)的研究檢視了以色列的五個群族:伊斯蘭阿拉伯人,以及來自北非、波斯、土耳其和中歐的猶太人,發現上述各個群族都欣然接受更年期,視之為一種解脫。
達頓寫道,我們身為人類,都處於不同的過渡狀態,我們是「尚未做好準備,就前往一個變化中的世界的中老年移民。」她的結論是,各種族都有能協助婦女在中年接納解放的新角色的傳統,每個文化也都有以愛和有意義的工作來灌注生命的辦法。
二十世紀,醫學開始將更年期描述成是一種「不足」的疾病,能以首創於 1942 年的荷爾蒙補充療法(HRT)加以治療。二十年後,荷爾蒙補充療法受到了紐約的婦科醫師羅伯特.威爾森(Robert A. Wilson)大力讚揚,進入了全球的藥房和股票市場。他的著作《永遠的女性》(Feminine Forever)就建議女性應該在三旬年紀時考慮荷爾蒙補充療法,否則會有骨質疏鬆和性慾衰退的風險。威爾森稱度過更年期的女性為「被閹割者」。
在醫療化的二十世紀末期,有兩萬七千位停經期後的婦女參與了「婦女健康倡議」(Women’s Health Initiative)研究,研究結果暗示了接受荷爾蒙補充療法的女性中風和罹患乳癌的比例略高於未接受者。後來在 2003 年有一個規模大出許多、恰如其分稱為「百萬婦女研究」(The Million Women Study)的調查,顯示了接受荷爾蒙補充療法的乳癌罹患風險增為兩倍,不過其絕對數字依舊很小。
頭條新聞寫作者常傾向用相對風險來蓋過絕對風險:不利事件的比例從十萬分之一增加到十萬分之二,這改變微乎其微,但頭條新聞仍會大聲疾呼該風險變成了「兩倍」。該研究立即造成影響,2002 至 2006 年間,英國開立的荷爾蒙補充療法處方數量頓時減少達 2/3。這些試驗顯現出根本上的缺失,年屆四十、進入更年期初斯的婦女,與年屆七十、早在二十年前就自然進入更年期的婦女,兩者使用的荷爾蒙劑量竟完全相同。
1860 年代,查默斯的醫院開張那時,在醫院內誕生的女孩可望能有大約四十一歲的壽命。到了停屍間旁設立護士宿舍的 1880 年代後期,女性平均壽命只上升到四十五歲。這些數字之所以這麼低,是因為女性(與嬰兒)常死於分娩之際。大部分女孩都活不到更年期,而活過更年期的相當稀少,她們是強韌的倖存者。
在前所未有的更年期,女性與自己難逃一死的事實面對面。
杰曼妮.格里爾(Germaine Greer)在《改變》(The Change)一書中如此寫道。
「當五十歲的女性對自己說,『現在是最好的時候』,她是格外認真的,因為她知道那並非永遠。」女性主義心理學家卡蘿.吉利根(Carol Gilligan)注意到,更年期作為人生最重要的一個過渡階段,可能會引起某種悲傷,「讓人陷入自貶和絕望的憂鬱當中。」但關於更年期,還有其他更正面的觀點。
1976 年,美國小說家勒瑰恩寫了一篇包羅萬象、而且簡潔扼要的隨筆,反映了她自己的屆臨改變。我無法以權威或經驗來談更年期,但勒瑰恩可以,因此我將她的隨筆推薦給病人。
她在文中主張,傳統將女性生命分成「處女」、「成熟女人」和「老嫗」三個階段所賦予生命的意義和軌道,不僅止於身體的進展,還關乎社會性的改變。勒瑰恩認為二十世紀後期低估了童貞的價值,兒童的行為越來越像小大人,而更年期後的女人被鼓勵服用荷爾蒙,以永保青春。彷彿「三女神只有一個面貌:瑪麗蓮夢露的臉,或許吧。」她寫道。
勒瑰恩建議女性要對自己人生的第三階段更自在些,視之為女性特有的珍貴事物,以及解放的機會:
願意做出這項改變的女人,終究必須孕育她自己。她必須辛苦且孤單地孕育自己,她的第三自我、她的老年。
不同於她曾懷著自己子女的分娩,這回沒有男性產科醫師會站在一旁,監看這個新的過渡時期,或縫合她撕裂的傷口。「無論如何,能擁有這麼一個內建的通過儀式,卻閃躲逃避它,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似乎很可惜。那是在逃避自己的女性身分,假裝自己像男人一樣。」
許多人認識勒瑰恩是透過她的幻科和奇幻小說,而她以一個科幻思想實驗結束這篇文章:想像外星人要帶「一個典型的人類」回到他們的飛鷹行星,好教導他們關於人性的本質。勒瑰恩不會挑選年輕的太空人或男性科學家,或是像季辛吉這樣的政治家。她也不會從眾多志願的年輕女子挑出其中一人,她們「有些出自於高尚和智識的膽量,有些出自於堅信對女人而言、飛鷹行星絕對不可能比地球還糟糕。」
勒瑰恩挑選的是一位年逾六十的婦人,有智慧、有耐心,而且精明機智。她辛苦工作了一輩子,生養自己的子女。她過於謙虛,無法自告奮勇。勒瑰恩說,但我們應該堅持由她出馬,因為身為處於人生第三階段的女人,她「已然經歷、接受和搬演過完整的人類境況,而其中的基本特質是改變。」
身為人,我們隨時都在變化,不論是內在或外在,肉身或心神。
歷經成長和復原、適應和老化──在受孕到死亡之間,我們體現了改變。
兼具執業醫師及暢銷作家身分的蓋文.法蘭西斯,以東西神話、藝術、文學、歷史及醫學知識為經緯,結合臨床診治的個案實例,透過深富人性關懷的二十四篇專文,探索人類身體的各種改變,闡述「變化」正是你我從生到死、身而為人的本質,進而讓我們更了解自己的思想、行為與情緒,接納再自然不過的身體變化。
[1] J. E. A. Brown 小姐、Edith Thompson 小姐、E. R. Steane 小姐和W. Noel Woods 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