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提到,成功解讀西臺文獻後,顯示特洛伊所在的愛琴海東岸在青銅器時代晚期是兵家必爭之地。西臺帝國向西擴展的同時,會吸收當地一堆小國作為附屬國,然而這些小國的忠誠度往往難以保證,以致西臺文獻上屢次出現西臺軍隊的直接出兵干涉。
根據西臺的外交書信,歷史學家發現愛琴海沿岸的附屬國而經常受來自更西邊,一股名為 Ahhiyawa(在某些早期文獻中稱為 Ahhiya)的勢力襲擾。提及到Ahhiyawa 的西臺文獻多達近 30 份,但即使經過一個世紀的研究,關於這個神秘國度的一切仍存在諸多疑問。Ahhiyawa 的真實身份和地理位置到底是什麼? Ahhiyawa 是否跟希臘人對《荷馬史詩》的稱呼 Achaean 劃上等號?
《荷馬史詩》的故事整個大背景圍繞於希臘和特洛伊及其同盟間的戰爭,同時,我們從西臺的外交書信泥板得知青銅器時代晚期的特洛伊是西臺的附屬國,而西臺則曾經不止一次出兵愛琴海東岸,為包括 Wilusa 在內的諸邦跟一個叫 Ahhiyawa 的勢力爭奪控制權,這問題顯然是關鍵所在。如果 Ahhiyawa 真是西臺人對希臘人的稱呼,那麼我們即使不能說《荷馬史詩》真有其事,但至少可以確定荷馬筆下兩強對壘的大背景並非杜撰,而是有真實的歷史依據。
Ahhiyawa難題
所謂的 Ahhiyawa 到底是否是西臺對邁錫尼希臘的稱呼?這曾經是歷史學界長時間爭議的話題,亦被稱為 Ahhiyawa 難題。然而,近年隨著更多泥板被破譯,Ahhiyawa 與邁錫尼之間的關係開始明朗化。要解開疑難,我們必須小心衡量文獻中的證據。
在西臺的文獻中,Ahhiyawa 的國王曾被稱作偉大的王(LUGAL,字面意思是「至大者」),這是只有大國君主,如西臺、埃及、亞述、巴比倫的統治者才配得到的稱號;而根據《馬杜瓦塔控訴狀》記載,Ahhiyawa 將領 Attarsiya 指揮軍隊在某次愛琴海東部的軍事行動中調動了 100 輛戰車,這說明了 Ahhiyawa 是青銅器時代晚期地中海東岸一股不能忽視的政治軍事勢力。
另外,Ahhiyawa 地處於愛琴海離岸,必須靠船隻才能抵達,這否定了 Ahhiyawa 座落於安納托利亞本土,而是處於海的對岸。從考古學角度來看,愛琴海離岸只發現了邁錫尼希臘一個足夠份量被稱為「偉大的王」的文明,因此西臺人的 Ahhiyawa 跟希臘的角色是重疊的。
根據希臘出土的遺址和文獻,歷史學家們相信邁錫尼希臘文明並不是像西臺、埃及的大一統帝國,而是由諸邦組成的政治聯合。但當這些不同的城邦,在共同利益下組成聯合軍隊時,他們的最高領袖仍然有可能被西臺或其他近東國家的政府視作「偉大的王」,這樣則解釋了為何 Ahhiyawa 的國王能在哈圖沙眼中享有「LUGAL」的稱號。
顯然,新泥板文獻的發現進一步揭露,Ahhiyawa/Ahhiya 等於邁錫尼希臘的範圍有著越來越強的環境證據支持,以致於今日大部分近東研究學者都不再反對、甚至轉向支持這個理論。
《荷馬史詩》的歷史根據:邁錫尼文明和西臺帝國爭雄小亞細亞
如果 Ahhiyawa 等於邁錫尼希臘、Wilsua 等於特洛伊,那麼《荷馬史詩》的大背景也就呼之欲出──正是在青銅器時代晚期,邁錫尼跟西臺兩個帝國爭相在愛琴海東岸扶植小國,並鞏固自己的勢力(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為了控制海路運輸和製造青銅所必須用到的錫的貿易)。Wilsua 曾經與 Assuwa 同盟的 22 個城邦,在希臘人的支持下向西臺帝國發起挑戰,結果卻被西臺軍隊打得落花流水,此後 Wilusa 轉投西臺陣營。
後來,希臘軍隊在 Attarsiya 的帶領下,直接介入紛爭,透過在米利都的基地,多次攻擊阿札瓦(Arzawa)導致該國向西臺求援。自此以後,從公元前十五到十三世紀該地區一直多事,希臘跟西臺的紛爭長達 200 年,至青銅器時代大崩壞(Bronze Age Collapse)為止,而特洛伊正是這長期軍事對抗當中一個戰場。
根據文獻記錄,這場兩大國之間的衝突,在公元前十三世紀到達白熱化,但此時距離《荷馬史詩》成書早至少 500 年。即使有西臺文獻提供新的線索,我們並不能直接說《荷馬史詩》的歷史性已被證明。因為已有的西臺文獻並沒有記載單一一場持續十年之久的高強度攻城戰,也沒有給出邁錫尼希臘國王的名字。
不過退一千步來說,邁錫尼希臘以軍事力量介入特洛伊所在的愛琴海東岸,並曾經與西臺軍隊正面衝突,另外還有受邁錫尼支持的同盟軍隊在該地區所發動的戰爭,這些都有著可考的歷史支持。這些歷史事件也許到希臘時代,便以口述歷史的方式流傳後世,促成了《荷馬史詩》的創作。
邁錫尼希臘方面的證據:線性文字B泥板的破譯
自從十九世紀末,英國考古學家亞瑟.埃文斯(Arthur Evans)發現克里特島(Crete)的諾可索斯宮殿(Knossos) 後,刻有神秘「線性文字」的希臘泥板也隨之出土,歷史學界因此確認邁錫尼文明已有其文字。這種文字與後期希臘人從腓尼基字母產生出的希臘字母不同,它是希臘本土產生的早期書寫系統。歷史學家們將青銅器時代希臘所使用的兩種書寫系統通稱為「線性文字」,後來又劃分成兩種既類似而截然不同的線性文字 A/B(Linear A/B)。線性文字 A 出現時間較早,它是米諾斯文明使用的其中一種文字(另一種是克里特聖書體文字) 。線性文字A的泥板篇幅較短,除了數字和幾個單字外,至今未被破譯。
至於線性文字 B,則外形跟線性文字 A 相似,年代較晚,由邁錫尼文明一直使用到希臘黑暗時代(Greek Dark Age)之前。在二十世紀初,考古學家亞瑟.埃文斯,也就是諾可索斯王宮的發現者,嘗試對線性文字 B 進行破譯。埃文斯指出線性文字 B 既非字母亦非象形文字,而是屬於音節文字(syllabary),而泥板大部分都是會計和行政文件。1940-50 年代,美國籍女性考古學家艾麗絲.科貝爾(Alice Kober)和埃米特.貝內特(Emmett Bennett)對線性文字 B 字符進行有系統的歸納,並發現線性文字 B 的尾綴表現出詞形變化,為破譯工作奠下重要基礎。
1952 年,線性文字 B 的破譯有了突破性的發展,英國學者麥可.文特里斯(Michael Ventris)透過對線性文字B字符的母音子音以網格(相同母音的字符垂直排列、相同子音的字符水平排列)進行統計分析,成功找出了字符的音值,首先從泥板中認出 a-mi-ni-so(安尼索斯)、ko-no-so(諾可索斯)之類地名,經過不懈的努力,終於破譯了這種消失三千多年的文字。
1953 年,文特里斯認為,線性文字B不止是西臺語以外第二種最早的印歐語(Indo-European Language),而且還是跟現代希臘語有關係的原始希臘語(proto-Greek),比當時已知最早的希臘文早 500 年。由於西臺楔形文字已經被破譯,學者當時寄望著線性文字B的破譯能像西臺文獻的破譯一樣,為《荷馬史詩》的研究帶來重大突破。
然而,事實正好相反,線性文字B的破譯,反而是對歷史學者們潑了一盆冷水。
為什麼呢?因為在邁錫尼希臘,線性文字 B 似乎只由少數文書官專用,且只用於宮殿和行政中心記賬,泥板上的內容絕大多數都是行政及會計文檔,記載物資的分配和日常交易,類似於公元前四千紀末至三千紀初近東蘇美一帶的早期楔形文字泥板。語言學家們甚至發現,線性文字 B 的使用範圍比蘇美楔形文字更加局限、原始。翻遍線性文字B沉悶而千篇一律的檔案記錄,幾乎找不到與特洛伊戰爭有關的記錄。
那些希望以線性文字 B 記載來證明《荷馬史詩》之真實性的學者們,免不了對此失望,他們只能再把目光轉移回希沙利克土丘(Hisarlık) 遺址之上。
畢竟,若 Wilusa 確實是特洛伊,如此浩大的戰爭必定留下考古線索,例如被火焚燒過的建築物等。考古工作在希沙利克土丘繼續運作,同時也引來新的爭議……(待續)
- Beckman G. et. al. (2011) The Ahhiyawa Texts.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
- Bryce T. (2006) The Kingdom of the Hittites, Ch. 14 “The Trojan War: Myth or Reality”, pp.366-367.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Chadwick J. (2014) The Decipherment of Linear B.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