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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洞的時間》:現代泰國、規訓的身體與鄉村保皇軍

2017-05-03
 

《空洞的時間》(Homogeneous, Empty Time)是泰國導演敦斯卡.彭西迪佛拉高(Thunska Pansittivorakul)和哈瑞特.斯瑞豪(Harik Srikhao)合作拍攝的紀錄片,從泰北到泰南,導演敦斯卡深入探訪泰國社會中不同的組織、社群,從正值青春期的男學生、天主教學校、軍校生、鄉村保皇軍(Village Scouts)、佛教寺廟裡的信眾、泰南的穆斯林社群等,一點一滴勾勒出這整個國家的民族主義與民族認同到底是透過哪些管道被建構、傳遞。影片拍攝了不少敦斯卡在過往作品中聚焦的青春男體,身體與政治的關係從來就緊密難分,特別是那些被規訓了的身體。


《空洞的時間》劇照 (source)

英文片名「Homogeneous, Empty Time」出自華特・班雅明《歷史哲學論綱》的概念,一種受到現代時鐘分分秒秒、逐年逐月量化的「同質的、空洞的時間」,一致的機械時間;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像的共同體》中援引此概念來闡述民族主義和民族認同的建構——身處不同地方、彼此陌生的人民如何被填塞同一套價值;片末,導演敦斯卡亦將此作獻給這位令人敬佩的學者。


在邁向現代民族國家的過程中,泰皇拉瑪四世(1880-1925)確立了泰國國體必須建立在「國家、宗教、王權」三大基礎之上,這三大基礎依然是今日泰國的立國根基,許多國家機構、組織都奠基於此延伸至人民的生活中,大量透過學校教育等國家統治人民的機制來強化泰之民族認同,藉由國民教育系統來灌輸、複製單一的價值體系。


泰皇拉瑪四世 (source:wikipidia)

佛教作為泰國國教,更透過各種宗教性儀式,形塑人民的道德觀與宇宙觀,而泰皇除了是人王以外,他更是擁有最高功德福報者,人們相信泰皇之所以此生身為泰皇,即是因為他前世累積了最高的善業,才擁有如此崇高的地位,世俗與神聖之間的鏈結,便匯集在半人半神的泰皇身上,也使得冒犯君主法(Lèse-majesté)有其存在的基礎。法律在此成為統治者排除異己的最佳工具。


影片開頭那首泰國政府的政宣歌曲〈Returning Happiness to the Thai Kingdom〉(คืนความสุขให้ประเทศไทย),如跳針般反覆播放同一段:「我們會遵守承諾,不讓人民等待太久」,已逝泰皇拉瑪九世蒲美蓬的巨幅肖像,倒過來的城市,顛反的曼谷民主紀念碑,從高空中俯瞰的場景,予人超脫現實之荒謬感,而這正是導演敦斯卡要透過本片呈現的意象,這是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國度,繁複的儀式、嚴謹的社會階級、來自獨裁軍政府鋪天蓋地的政治宣傳形象,以及對皇室的高度崇敬散佈在生活之中。


《空洞的時間》劇照 (source)

在那些彰顯民族主義擴張、蔓延的群體中,鄉村保皇軍是最為特殊的一個。1970 年代全盛時期將近有五百萬的成年人登記加入,它是非官方的民間組織,但卻擁有政府與皇室的大力支持,在當時扮演著極為重要的「反共」、「保皇」,凝聚泰國民族主義的角色。其根基脫胎自 1911 年泰皇拉瑪六世成立的童軍體系,在泰國政府支持下,鄉村保皇軍成立於 1971 年。


二戰過後,東南亞的共產勢力急速擴張,泰國政府在緬甸、柬埔寨、越南等邊境皆遭遇共產游擊隊勢力,因此鄉村保皇軍招募村民與邊境巡邏隊(Border Patrol Police,BPP)聯合,抵抗「邪惡的」共產主義,在泰國邊境扮演著「國家耳目」的角色。共產主義者被視為背叛國家的和諧破壞者,「反暴亂」是鄉村保皇軍的最大任務,只要一有異狀或不利於政府的行徑便通報。表面上「反共」,但實際上也使任何對政府有異議的聲音噤聲。


鄉村保皇軍能在 1970 年代蓬勃發展,甚而在 1976 年十月法政大學(Thammasat University)血腥鎮壓中扮演擊打左翼勢力的關鍵性角色,與泰國民族主義的擴張,佛教信仰和世俗王權的合一、人民對拉瑪九世蒲美蓬的高度崇敬有著高度的關聯性。


對泰皇的忠誠是民族認同的基礎,愛國主義的象徵,而蒲美蓬對鄉村保皇軍的大力支持,形塑了加入鄉村保皇軍便是為泰皇服務的意象,它並非正式的官僚組織,乃是由人民自發性凝聚,許多人民以自己身為保衛皇室組織的一份子而感到榮耀,這股自我犧牲以維護公共秩序、共同利益的精神和責任感,更讓群體認同的意識高漲。在《空洞的時間》裡那透過入會儀式獲得的赭紅色領巾,即是一種群體認同的象徵,它來自泰皇的賜予並得到國家高僧的祝福,而對於泰皇個人形象的崇敬也因著這條赭紅色領巾的神聖而再次加強。


《空洞的時間》劇照 (source)

這些象徵性的精神建立,亦透過有系統的訓練來達成,鄉村保皇軍的訓練場所大多在各村莊的寺廟或學校,為期五天的訓練,會透過笑話、戲劇、歌謠與歷史故事來說明團結的重要,並透過活動形塑集體的認同,特別是對於民族、泰皇與宗教認同的加強,過程中強調互助互愛的精神,目的在於讓人民團結起來,熱愛祖國,學會犧牲,並且建立起社會關係的連帶,拋下在現實生活中社會階級的差異,指出批評政府是不好的、共產主義者是外來者、是「非泰」的,最理想的狀態乃是人們和平地過生活,不製造動亂、不反抗政府。訓練結束後便可得到泰皇欽賜的領巾,標誌從一般人民變成鄉村保皇軍的過程,也象徵著民族主義對個體的滲透。


在《空洞的時間》中,有一小段畫面是鄉村保皇軍的成員驕傲地回憶著他曾經為泰皇剝椰子吃的事蹟,講到激動處要求全場為他鼓掌,而鏡頭帶到台下的聽眾們,專注聆聽且鼓掌的表情,會驚訝的發現,這等言論至今依然受用。影片中穿插剪接了 1976 年 10 月發生在法政大學大學血腥鎮壓的資料畫面,這是一場事發經過至今仍眾說紛紜的事件,學生、農人、工人抗議示威,要求政府將曾行使威權統治的他儂(Thanom Kittikachorn)驅逐,過程中有民眾被射殺,引發另一波大型示威,軍政府進而指稱示威的群眾受到共產黨的鼓動,發動攻勢包圍校園,動員各種包含鄉村保皇軍在內的右翼組織,對示威的群眾進行鎮壓。


以愛國之名施行的暴力行為層出不窮,影片中受訪的軍校生侃侃而談從軍的理由,軍中受虐致死的案例時有耳聞,然而那些只會被當作「不受教」的特例。看著那些青春的生命發誓為國家效忠驅逐「恐怖份子」,然而當導演問及「誰是恐怖份子」時,卻無言以對;在以佛教為國教、作為民族主義擴張之利器的泰國境內,泰南穆斯林群體的權益大受迫害,在當地清真寺聚會的民眾,被軍人安上「恐怖份子」之名予以擊殺。


《空洞的時間》劇照 (source)

2014 年軍事政變後,泰國距離所謂的民主越來越遠,獨裁政權為了翦除異議份子,無限擴張冒犯君主法的解釋範疇,不同的政治意見越來越難在泰國存在。位於曼谷市區的民主紀念碑,成了一個荒謬的假象,而這正是泰國社會的現況,《空洞的時間》片尾那首歌謠,不僅唱出了被國家流放者的心聲,亦唱出導演對心繫之家園的期盼與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