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帝國邊界區域發現的部族,以印加族的角度來看,當然是一群野蠻人。甚至還留下一段故事,表示當印加國王得知,這些部族連納貢的能力都沒有的消息後,嘗試教育他們,定下「每個月將蝨子放入管狀容器之中上繳」的納稅義務。—網野徹哉《印加與西班牙的交錯》
讀到這個段落,我立刻感受到本書的可讀性,作者用一個荒謬到讓人想問「真的假的?」的例子,來呈現印加帝國當時擴張的程度、極限與性質。
每個學期,在我所開設的大學部選修課程──美洲史當中,我都會問同學修課理由。起初我以為會聽到:「因為美國很重要」這一類答案;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有好幾個學生說,他們是對美洲的原住民議題有興趣。
於是我們這樣菜鳥教授與美洲史入門者的組合,開始摸索在臺灣認識美洲原住民歷史的一條崎嶇道路,而其中最需要克服的困難之一,就是繁體中文的世界中,關於拉丁美洲的學術出版品實在過於稀少,能深入淺出探討原住民的又更少了。
如今網野徹哉先生的《印加與西班牙的交錯》一書,得以透過翻譯呈現在繁體中文的讀者面前,無疑為拉丁美洲歷史研究在臺灣的推廣,跨出重要的一步。
要介紹這本書,我想從它的「後記」談起:網野徹哉自陳,這本書是對祕魯歷史學者阿爾伯托・弗洛爾斯・加林多(Alberto Flores Galindo)的名著── 《尋找印加──安地斯的身分認同與烏托邦》(In Search of an Inca: Identity and Utopia in the Andes)致敬,他甚至憶及在祕魯研究期間,曾於檔案館巧遇「偶像」阿爾伯托・弗洛爾斯・加林多的往事,並感嘆弗洛爾斯・加林多英年早逝,來不及就教於他。
阿爾伯托・弗洛爾斯・加林多對於非安地斯區域研究領域的讀者來說,應當十分陌生。他是誰?他為什麼值得後輩學者如網野徹哉,以一本厚達四百頁的著作來致敬?[1]
故事得從 1968 年的祕魯首都利馬市說起,該市最好的大學之一──祕魯天主教大學(Pontificia Universidad Católica del Perú)的歷史系中,有一位名叫阿爾伯托・弗洛爾斯・加林多的大三學生。在當時祕魯的學院體系當中,歷史系可說是較為傳統、保守的系所,歷史編纂的主軸大都圍繞著國家的統治菁英階層,鮮少關注大批生活在鄉間的原住民,或者以當時左派的詞彙稱為「鄉民」(campesino, 即 peasant 之意)。
這並不是 1960 年代獨有的現象,事實上,在拉丁美洲幾個原住民人口佔比極高的國家,如墨西哥、瓜地馬拉、厄瓜多、祕魯、玻利維亞等,從十九世紀脫離西班牙獨立建國以來,逐漸發展出所謂的原住民主義(indigenismo, 即 indigenism 之意),將前殖民的阿茲提克、馬雅、印加等古文明編纂在各國國族主義的論述當中,標誌出這些新生國度與歐洲殖民母國的區別;另一方面,當代的原住民則被視為需要救贖、改善、教育的社會底層,不復往日的榮光。
即便在國族論述當中,原住民彷彿被凍結在殖民前的古文明當中,失去在歷史當中的主體性,實際上,從 1950 年代末開始,祕魯發生頻繁的原住民佔地行動,以及武裝游擊隊組織,訴求奪回在殖民前就屬於他們的土地,構成了祕魯 1968 年政變後,軍事政府以「維護國家安全」為名,推動土地改革的背景。
換言之,對於關注祕魯社會動態的年輕學子阿爾伯托・弗洛爾斯・加林多來說,歷史系老師們能夠提供的顯然已經不夠他理解眼前動盪的世界,而當時在祕魯天主教大學中,最能滿足這些年輕學子的思想與師資,都集中在新創立的社會科學院當中。
他們不但從歐陸的馬克思主義作品中汲取養分,同時也吸收祕魯前輩社會主義思想家何塞・卡洛斯・馬里亞特吉(José Carlos Mariátegui, 1894-1930)作品當中,揉合馬克思主義理論框架與秘魯社會質地的特色,重新思考佔國內人口大多數的原住民/鄉民,在歷史中所扮演的角色。
解放神學 (Liberation Theology)思想的鼻祖之一──古斯塔沃・古鐵雷斯(Gustavo Gutiérrez, 1928-),也在該校的社會科學院中講學。此地更吸引了一部分由拉美鄰近國家,如巴西、智利等國流亡海外的社會科學者,在 1960 年代末至 1970 年代初,構成祕魯社會科學圈百花齊放的景象。
在這些基礎上,阿爾伯托・弗洛爾斯・加林多與志同道合的年輕歷史學者們(如Manuel Burga),開始發展祕魯新一代的史學,企圖跨越民族學(日後轉為人類學)與歷史學的分野,針對當時祕魯歷史學界普遍不關心原住民社會與文化、民族學界傾向將安地斯區域社會文化視為均質且持續不變的缺失,指出應該由原住民的社會與文化出發,才能理解他們在歷史當中所扮演的角色。
原住民的社會與文化,並沒有在西班牙征服與殖民後就銷聲匿跡,以《尋找印加》一書來說,尋求安地斯式的烏托邦願景,從殖民時期一直延續至二十世紀。印加作為一個實體統治的帝國雖然早在十六世紀結束,但不同群體一再重新打造的印加烏托邦願景,卻是祕魯歷史長河之下的伏流,關鍵時刻就會湧出。
這也正是網野徹哉《印加與西班牙的交錯》一書,重要的立論基礎。在標準的教科書敘事軸線中,通常我們會先讀到印加的社會與文化特質,接著西班牙征服者出現,敘事軸線轉移到西班牙人如何利用了印加宮鬥,滅亡了這個曾經綿延在狹長的安地斯山脈上的政權,隨後並挪用了印加的勞役與稅收制度,來為西班牙帝國生產源源不絕的財富。
但是網野徹哉告訴我們的是:印加,作為一個族群名稱、一個曾經的統治階層群體,甚至是一種治理模式,並沒有隨政權消失而步下歷史的舞臺。殘存下來的印加貴族,有部分選擇與新統治者合作,在西班牙帝國的官方歷史框架中,重新編纂了印加王族的系譜,以血統純正性再確認他們在新帝國當中的位置。
而過往在印加統治下的卡尼亞爾族(Kaña)、汪卡族(Huanca)等,也將西班牙征服看作一次權力位階重新洗牌的機會,並且沿用了安地斯區域慣常的「互惠」原則,架構他們與西班牙統治者的關係。
本書另外一個重要的特色,如網野徹哉在「後記」自陳,是受到其師增田義郎的影響,將西班牙在伊比利半島的歷史動態也納入討論。慣常的教科書敘事當中,通常以西元 1492 年完成的收復失地運動(Reconquista),作為西班牙王室贊助哥倫布啟航的重要背景。
然而網野徹哉不僅只把它當作背景,隨著收復失土運動而來,伊比利半島上的改宗猶太人遷移至葡萄牙甚至是美洲,他們在新的西班牙帝國當中,是最成功的商賈,卻也因為突破了西班牙為壟斷美洲財富而設計的船隊體系(fleet system),而成為宗教異端審問(Spanish Inquisition)最關注的對象。
收復失地運動的戰場,並未終止在 1492 年天主教雙王將摩爾人逐出格拉納達的片刻,而是繼續延伸至西班牙跨海帝國內部的歷史動態當中。
印加與西班牙兩個帝國的交錯,是理解本書最大的線索。在網野徹哉的筆下,所謂的交錯不僅限於傳統歷史敘事當中的相遇(encounter)與征服(conquest)。兩個帝國因內部不同群體之間的競爭,所產生的動能,都緊扣著他們每一個交錯的環節。
如果要說網野徹哉本書是對 1968 世代的阿爾伯托・弗洛爾斯・加林多致敬,我想他確實延續了祕魯新史學對於原住民社會文化的關注,承繼了將之歷史化(historicize)的研究取徑。然而,要說現今吾人應該如何以歷史研究,重現 1968 世代挑戰保守史觀以及國家挪用歷史的行動企圖,恐怕還仰賴更多的讀者,賦予這部作品時代的意義。
(本文作者為國立臺北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
[1]這篇書介對於阿爾伯托・弗洛爾斯・加林多的介紹,參採自 Carlos Aguirre and Charles F. Walker, “Editors’ Introduction,” in Alberto Flores Galindo, 2010, In Search of an Inca: Identity and Utopia in the Andes, pp.xiii-xxix.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