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索人生深層問題上,哲學家和文學家所付出的努力,無疑是巨大而艱辛的,似乎很難用具體數字來呈現其差異,而且這些精神活動的特質,原本即不適用於科學性的量化。
儘管如此,長期持續關注他們思想生平的讀者,同樣可以找到他們的共同點,在日常生活和身體狀況方面,精神壓力和疾病是如何折磨他們的肉體,他們又如何與這無可迴避的惡魔做殊死搏鬥的。然而,這些與時代和命運拚鬥的經歷,恰巧為我們提供了哲學與文學之思的肖像圖景。
文學家夏目漱石向來命運舛錯,雖然晚年他的作家生涯登上了頂峰,成為日本著名的國民作家,但一輩子幾乎都被經濟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來,要不就是深陷於世俗情份的糾葛,這使得神經脆弱的他,因此更容易焦躁易怒,平日必須經常服用胃藥緩和胃潰瘍。不過,最後他仍因病情惡化大量吐血身亡。所以,我們從其生前的照片來看,就能知道其面容為何分外消瘦,四肢瘦得像枯樹的原因了。
類似的事例也發生在河上肇(1879-1946)的身上。這位日本最早寫作馬克思《資本論入門》的經濟學家,因倡導共產主義思想而被關進大牢之前,是京都帝國大學的教授,他在《河上肇自傳》(五卷本)中,提及他出獄後的生活情景。他與年長他十二歲的夏目漱石,有著同樣的病況,經常飽受胃痛的侵擾,用瘦骨嶙峋四個字來形容似乎最為妥帖。
1930 年 1 月,河上肇離開了京都,舉家搬遷到東京市的西大久保,那裡距離新宿車站很近,步行只要十四、五分鐘。他們賃居的寓所是一棟簡陋的舊樓房,每月房租大約五十日圓。據他回憶,可能是陽光照射不足,大門旁的那棵松樹也瘦弱得可憐。他在大門右邊的柱子上,掛了一塊小木牌,上面寫著「河上」兩字,後來警察跑來糾正,要求他必須寫上姓名,於是他藉這個機會,把從京都帶來的那塊寫著「社會問題研究編輯部」的木牌也掛在門柱上。
當時,他們家共有五口人──他的妻子和女兒,還有一個書僮和一個女傭。確切地說,那個名義上的書僮,其實是保護他們的身家安全。由於前年春天,生物學者和政治家山本宣治(1889-1929,著有《無產階級生物學》),因反對《治安維持法》濫法擴權而遭到右翼激進分子暗殺身亡,因此,當地工會好意派來一名工人,到他京都的住處保護其安全。後來,他慢慢地習慣這種方式,身邊經常有年輕的隨扈在側,在那以後,他外出旅行、出席演講會,有時只是出去理髮或到公共澡堂洗澡,總是有人護衛陪伴。
有趣的是,儘管那個時代充滿肅殺的氣氛,遭到暗殺如銳眼烏鴉般叼走柿樹上的紅柿那樣容易,這個極力發揚馬克思經濟學的教授,對於瑣碎日常生活的紀錄,可謂生動而翔實。
他回憶說,由京都水平社派來到其西大久保寓所的青年小林,約莫十七、八歲,在他們家擔任護衛的時間最長。由於河上肇的胃腸不好,妻子向來很注重其營養,早飯的豆醬(味噌)湯裡,總要多放進兩個雞蛋。不過,其妻覺得不應該厚夫薄彼,而給那個本來即肌肉發達的護衛同樣的飯菜,才短短兩個月時間,那青年就胖得不成樣子了。
一次,河上肇吃著塗上奶油的中村屋麵包,看到那胃口奇佳的青年,照樣與他塗上厚層的奶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這個動作讓他看得倍感羨慕,並反省起他之前的飲食習慣。以前他的身體特別衰弱,又患有胃疾,因而很注意營養調配。但是,或許正因為他過於講究飲食的緣故,反而損害了自己的健康。
撇開美味飲食的話題之外,河上肇對於那個因營養充足而愈發肥胖的隨扈小林,既有小小抱怨和恨鐵不成鋼的期待。他原以為小林是大有前途的青年,而且聽說想要研究馬克思主義,他大為感動,還贈予所著的《經濟學大綱》一書,並為他勉勵鼓舞,可以一邊閱讀,一邊提出問題。然而,小林卻將這嚴肅的書籍當成小說一樣,過了三、四天,即向他表示已經讀完,要求換一本給他。
的確,《經濟學大綱》的前半部,是河上肇擔任經濟學講座時最後所寫的講義稿修訂而成,用了一個學年,才講完了它。因此在他看來,那本書是自己苦心孤詣寫成,而眼前這名青年卻匆匆瀏覽而過,終究無法讀懂書中的要義。
只是,如此埋怨也無濟於事,因為當時許多非知識人出身的年輕左翼戰士,都是這樣的讀書態度。他只能付出更大的耐性施加影響力,吸引更多的熱血青年閱讀,強化他們為改造日本社會所需的理論基礎。
綜此看來,河上肇的日常生活比我們想像的來得艱辛忙碌,他除了宣揚自己的思想理論以外,還必須捱住胃病的長期折磨,並為自家的隨扈備課講義,讓像他們一樣的年輕人,直面恐怖年代的同時,不但精神深處獲得武裝,物質上又有確實保障。或許,這就是河上肇想建造的烏托邦。若是這樣的話,那些曾經與他共同生活過的人,應該說是幸運中的幸運。
然而在1532年時,西班牙征服者僅靠著不到兩百人的部隊展開奇襲,便擊潰了印加國王阿塔瓦爾帕數萬人的大軍。
從此,印加帝國便逐步崩解。
在征服與融合孕育出的、多元的殖民地社會中,上演著各種人群彼此的共生和反叛。
當時的他們,是如何在動盪的「新大陸」上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