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1 年左右,蒙古帝國如日中天之時,年輕的馬可.波羅隨著才剛從蒙古都城北京回來的父親、叔父,從威尼斯再次啟程前往北京。
成吉思汗所開啟的征服時代已經結束,絲路的形貌雖與他當初的構想大相逕庭,不過仍是旅行隊、商人、外國貨物絡繹於途的繁榮幹道。馬可.波羅從地中海走陸路,順利抵達忽必烈的蒙古汗廷,全程幾乎都於蒙古帝國境內,而且接受蒙古士兵的保護。
然而,當他於 1291 年左右離開北京返鄉時,蒙古帝國的中部地區已經瓦解;由於無法橫越大陸,他改從中國搭船繞過南海,前往波斯的荷姆茲港(Hormuz)。帝國在他返鄉途中分裂為三大塊,中心徹底破碎。
帝國分裂成三個小帝國,不再是一連串汗國圍繞著位於蒙古的中心汗國。
1271 年,忽必烈汗統治蒙古東亞大部分地區,宣布創立新的中國王朝,名為元。他的弟弟旭烈兀(Hulegu)已在中東創立伊兒汗國,這個汗國不久後就會伊斯蘭化。三帝國當中,還大略保存成吉思汗所創宗法者,是朮赤家族所繼承的俄羅斯領地,即後來所謂的金帳汗國(欽察汗國)。
波斯的伊兒汗國、俄羅斯的金帳汗國、中國的元朝,構成一個大三角形的三個點,儘管他們試圖將亞洲大陸的中部納入掌控,不過都未能如願。這一高山林立、沙漠比鄰的中央區,範圍大致從阿富汗延伸到西伯利亞,成為所有心懷不滿的宗族、遭罷黜的孛兒只斤氏成員、夢想成為新成吉思汗的野心者,以及純粹想逃避動盪世界者的聚集之處。
馬可.波羅之所以無法經中亞返鄉,是因為有成吉思汗兩個最不尋常的後代擋路。
那是一對父女檔組成的戰鬥團隊。馬可.波羅稱那女兒為艾嘉魯克(Aijaruc),源自突厥語的艾尤魯克(Aiyurug,「月光」)。根據其他史料的記載,她有一個更為後人所知的名字,即戰士忽禿倫(Khutulun)。這個名字源自蒙古語 Hotol Tsagaan,意為「全白」。忽禿倫生於 1260 年左右,是窩闊台的曾孫女,她父親海都汗(Qaidu Khan)是中亞的地區性領袖。
海都汗與忽禿倫生活在亞洲內陸,與眾多反對忽必烈汗中央政府的蒙古人和部落結盟。當忽必烈汗於 1271 年宣告創立中國新王朝,內陸地區對他不滿的黃金家族成員,也跟著愈來愈以正統蒙古人自居。天山周圍的土地和相鄰的乾草原地區,漸漸有了蒙兀兒斯坦(Moghulistan)之名,意為「蒙古人之地」,儘管那不是蒙古人位在蒙古高原的最初發祥地。
有人形容海都汗身高一般,但姿態挺拔。根據波斯編年史的記載,他臉上只有九綹鬍鬚。他對於個人習慣自律甚嚴,一如他行坐的姿態一絲不苟。在蒙古皇族裡幾乎沒沒無聞的海都汗滴酒不沾,甚至連蒙古人最愛喝的酸馬奶也不碰,而且飲食清淡不加鹽。在男女關係上,他似乎同樣採行高標準。當海都汗的另一個女兒發覺丈夫與她的侍女有染,海都汗便將這個女婿處死。
有人善意形容忽禿倫外貌美麗、追求者眾,其實她身形壯碩、孔武有力。蒙古人的本事,騎馬、射箭乃至摔角,她樣樣精通。她還成為著名的摔角冠軍,沒有男人扳得倒她。蒙古人總是拿摔角和其他競技活動來賭博,因此她經常藉由摔角獲勝而贏得馬匹。靠著這種方式,久而久之,她有了超過一萬匹的馬。
忽禿倫的父親頒給她令牌(gergee),作為其權力與獨立地位的標誌。被馬可.波羅稱之為 paiza(「牌子」)的令牌大而沉重,乃一只凹雕圓盤或長方形板,靠鍊子繫在脖子上。令牌通常為金質或銀質,由可汗遵照長生天之意頒授,牌面上有文字說明持有者的權力。早期的皇后通常用印章(tamgha)標明自己的身分地位,因此忽禿倫是第一個見諸記載擁有自己令牌的女人。通常令牌只發給男人。
儘管忽禿倫有十四個兄弟,她的表現卻鶴立雞群。
海都汗的其他孩子竭盡全力地幫助父親,但海都汗最倚賴女兒忽禿倫的意見和支持。她最得父親的寵愛,協助父親掌理朝政和國務。編年史家拉希德丁表示「她像個男孩四處跑」,無疑對她的作風不以為然,但他也說她「常出征,作戰剽悍」。海都汗與忽禿倫之間的關係看似不尋常,但從某些方面來看,這對父女的合作關係恰好反映著成吉思汗及其女兒們之間的合作關係。
忽禿倫與敵作戰的方式並未依照傳統。她隨著父親並肩騎馬赴戰場,然而一旦時機到來,套句馬可.波羅的話,她即「自父軍中出突敵陣,手擒一敵人獻其父,其易如鷹之捕鳥。每戰所為輒如是也」。
海都汗轄下兵力約四萬。他們在元朝邊界四處與忽必烈的軍隊作戰,控制了元朝在絲路沿線和西部山區的許多內陸土地。除了與家族其他成員爆發許多局部性小衝突,海都汗的軍隊最遠曾抵達東北的蒙古傳統都城哈剌和林,而且至少有一次用兵於更東邊的肯特山。
成吉思汗制定的法律規定,大汗稱號的繼承必須得到黃金家族所有分支的認可。因此,海都汗、忽禿倫和其他心懷不滿的孛兒只斤氏成員的反對,時時提醒著忽必烈汗,自己並未得到蒙古人一致的擁戴。雙方在征戰時,往往熱中展現帶有宣傳意味的虛張聲勢更勝於實實在在的軍事作為。
投身忽必烈陣營的忽必烈堂兄弟圖帖木兒(Toq-Temur)以箭術精湛著稱,出征時總是騎著灰馬。有人曾引述他說過的一段話,「大家都選棗紅馬和其他顏色的馬,讓血在馬上不易被看見,確保不致助長敵人士氣。」「我選擇一匹灰馬,因為就好像紅色能替女人增色一樣,騎士和座騎傷口上的血也像是男人的裝飾、配件,它滴落在騎士的衣服上和馬腳上,讓人從遠處就可以看到。」
千百年來,女戰士的故事定期出現於亞、歐乾草原歷史上,儘管還不到稀鬆平常的地步,但也稱不上新奇。過去,她們的驍勇善戰通常被歸因於特別惡劣的生活環境,或在某些例子裡,被認為是出於過人的天賦。然而,乾草原社會的女人之所以擅長作戰,全是拜馬與弓箭的獨特搭配所賜,大部分文明社會的女人不能與之並駕齊驅。在倚賴步兵和劍、矛、棒之類重兵器的軍隊裡,男人較女人享有先天的體能優勢。
受過訓練且有作戰經驗的女戰士,配有一匹馬與弓箭就能夠和男人抗衡。女人在肉搏戰中相對吃虧,但若是靠火力的戰役就能有較好的表現。儘管射箭需要力氣,但事實證明肌力訓練和戰技訓練比蠻力更重要。弓箭手再怎麼強壯都無法單靠力氣就射準。相較之下,刀劍使得好縱然需要訓練和練習,不過一個拔山扛鼎之人舞起刀劍,不需經驗也能致人於死。
箭術極倚賴訓練,因此女人要能用箭殺敵,必須從年幼時就開始培養射箭的本事。牧民部落的小孩都懂得用弓箭,主要是為了打獵和保護牲畜不受掠食動物的攻擊。男孩與女孩都得有這樣的本事。在有足夠男、女孩的家戶裡,較大的牲畜,例如駱駝、牛,會交給男孩帶到較遠處吃草,女孩則待在較靠近家的地方,照料綿羊、山羊。狼攻擊綿羊或山羊的機率大於攻擊駱駝或牛,因此女孩必須有保護牲畜的能力。
穆斯林與基督教史料都一再寫到蒙古人的女戰士。最早一次提及約在 1234 至 1238 年間,是一份由某道明會修士和某大主教所寫,報告蒙古人對基督教世界威脅的信函。這些信猶如發自前線的戰事速報,以巨細靡遺且夾雜想像的手法,轉述躲避蒙古人屠殺而逃進俄羅斯城市的難民的種種見聞。難民表示軍隊由一位蒙古公主統率,那位公主不只會打仗,就連舉止也像個男人。
難民口中這位蒙古公主,率兵攻打附近一位親王,並劫掠了他的省份。在報復行動中,他抓住她,強暴、殺害,還砍掉她的四肢和頭顱,以洩心頭之怒。在史帕拉托的托瑪斯(Thomas of Spalato)的手稿中,也出現殺死可汗妹妹的類似記述。他在那份手稿中描述了 1242 年蒙古人入侵達爾馬提亞(Dalmatia)、圍攻史普利特(Split)的事件,還說蒙古軍中有許多女戰士,她們比男人還勇敢、狂野,但這則記述似乎純粹出自道聽塗說,沒有其他可靠的細節。
穆斯林、基督教編年史家都提過帶兵打仗的蒙古公主,可是他們的報導在時間或地點上並不吻合,因此難以評斷真實性。相對的,穆斯林、基督教編年史家都寫到忽禿倫,且她的故事也流傳於口述的民間故事裡。
即使蒙古人把女人騎馬射箭看得稀鬆平常,但他們都對忽禿倫的摔角本事感到驚訝。
根據馬可.波羅的說法,這位特立獨行的公主寧可維持單身,除非結婚對象能在摔角上贏過她。前來一試的男人不少,但沒一個能勝出。由於想與她比試摔角者每個都得拿出十匹馬做賭注,她的馬群大增。父母擔心她嫁不出去,因此當 1280 年左右,有個條件特別好且單身的王子前來比試時,她的父母試圖說服她讓他贏。他「是美男子,甚健強,在其父國中無人能敵也」。他自認勝券在握,於是帶了一千匹馬當賭注。
摔角比賽在忽禿倫父母的宮帳前舉行,眾人聚集圍觀。忽禿倫很愛她的父母,為了討父母歡心,似乎有意讓那位王子得勝。可是當比賽一開始,對戰的激情迅即激起求勝之心,放水的念頭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二人既至角場,相抱互撲,各欲仆角力者於地,然久持而勝負不決。最後女仆王子於地。王子既仆,引為大恥大辱,起後即率其眾竄走。」她不只擊敗他,還羞辱了他。王子離開後,她的馬群又增加了一千匹。
種種流言蜚語圍繞著忽禿倫。沒有丈夫的她生活多采多姿,如此與眾不同,導致她的作為不斷引來注意、她的動機不斷引來揣測。許多說法主張,她曾考慮嫁給統治波斯與美索不達米亞的堂兄弟伊兒汗合贊(Ghazan),而且兩人曾互通書信,互派使節。可是她不想離開乾草原,過規規矩矩穆斯林女人的生活。
因為她不願嫁人,有些詆毀者於是宣稱她與父親有不倫關係,所以父親在世時才不願接受其他男人。就在旁人拿淫言穢語指控她與父親的關係之際,她終於嫁給了綽羅斯氏(Choros)的阿卜塔忽勒(Abtakul)。他被形容為「充滿活力、高大、帥氣的男人」,而且編年史裡清楚表示:「她自己挑中他當丈夫。」
這樁婚事反倒使關於忽禿倫及其生活方式的流言有增無減。某則扭曲不實的說法表示,她是在阿卜塔忽勒前來行刺父親海都汗未遂之後嫁給他的。阿卜塔忽勒被捕後,他的母親主動表示願代子受罰,可是阿卜塔忽勒不答應。據說海都汗很敬佩這位捨身救子的母親,也敬佩這位想保住母親的兒子,因此把他納入麾下授以軍官職。後來,阿卜塔忽勒因與忽必烈汗軍隊作戰受傷,而返回汗營休養。忽禿倫就是在那時首次遇見他,並愛上了他。
婚後的忽禿倫仍隨父王出征。1301 年,海都汗從蒙古西南邊出擊,更深入蒙古地區,逼向都城哈剌和林。根據阿富汗、印度的編年史家華恩達米的說法,忽必烈的漢人軍隊人數是海都軍隊的一百倍,兩軍在札布汗河(Zavkhan River)附近的加拉加塔(Qaraqata)交鋒,持續鏖戰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海都汗受傷,差點被俘。
成吉思汗曾在距此地不遠處與乃蠻部作戰時,使了一招成功的欺敵術,如今海都汗決定如法炮製。第四天夜裡,「他下令所有戰士四處點火。」率領漢人部隊的蒙古將領「看到如此多火光,以為海都汗的援軍已到」。海都汗並未留下來戰鬥,而是在火繼續燃燒的同時,讓他的部隊「拔營撤走」。
忽必烈軍懷疑敵軍有詐,但卻搞不清楚對方使的是什麼詐。忽必烈軍「猜想海都汗是想誘使他們逼近」,然後發動伏擊。因此,儘管只差一步就能擊敗海都汗,他們仍決定後撤。後撤時,他們點燃身後乾草原的青草以防海都汗軍隊追擊,假若敵軍真的追來,也可使他們的牲畜無草可食。
在這場意料之外的大獲全勝後,海都汗傷口惡化。據華恩達米所述,「打贏這一仗後,海都汗得了消化不良病。」「有若干無知」的隨從「自稱醫生,給他服了二十五顆藥丸,結果使病狀轉為拉肚子」。經過一個月的治療,海都汗於 1301 年二月去世,遺體埋在以列河與吹河之間,一處名叫升豁兒里黑(Shongkorlog)的地方。忽禿倫終其餘生都照顧著父親的墓。
根據某些記述,海都汗相當欣賞忽禿倫,死前曾想指定她為接班人,但其他家族成員都不贊同。不過,她似乎傾向繼續帶兵打仗,而不願當可汗。她表明自己想「帶兵、管事」。因此,「她希望由兄弟兀魯思(Orus)繼承父汗的位置,」而讓她繼續掌管軍隊。
對她參與政治極不以為然的那位波斯編年史家,語帶肯定地寫道其他爭奪汗位者,以羞辱語氣極力反對她涉入政治。其中一人用憤怒與嘲諷的口吻吼道:「妳該去操心妳的剪刀和針!」另外還有一人質問道:「王位和首領職務干妳什麼事?」
關於她的回應未有記載,不過行動說明了她如何看待他們的反對。忽禿倫繼續她的抗爭,「鼓動叛亂和鬥爭。」(套用她的批評者的說法)。不過她支持兄弟兀魯思的立場沒變。自從父親死後,史料對於她做了哪些事記載簡略;1306 年,她也跟著撒手西歸。有些說法主張她是戰死的,還有些則說她是遭暗殺身亡。這些揣測只是強調了這位不凡女人的神祕。
「全白公主」忽禿倫重返歷史的迷霧。有關她的生平,如果只有馬可.波羅的記述存世,我們大可把她想作傳說中的人物,一個旅人故事與無邊想像的產物。然而,除了馬可.波羅、波斯編年史家的著作,十四世紀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圖泰(Ibn Battuta)的文字也述及忽禿倫的部分生平。十五世紀的某部明朝小說裡,同樣取材了忽禿倫一生的部分元素。兩位歐洲旅行家和那些波斯編年史家,以不同的細節、不同的語言、不同的角度記述她的生平,彼此之間卻毫無牴觸。
1306 年,忽禿倫去世後,孛兒只斤氏的男人終於勝出。皇后們已先後落敗,她們的土地遭徵收,重新分配給她們兄弟的兒子,如今最後一位負嵎頑抗的造反公主也已走入歷史。黃金家族的男人費盡心思除去女人對絲路的掌控權,卻未能把絲路納入自己的勢力範圍。為了搶奪綠洲和貿易中心,敵對軍閥像狗兒為搶羊內臟而狂吠般爭吵,貿易與交通開始崩解。絲路是蒙古帝國的核心,沒有絲路,就沒有帝國。
成吉思汗打造的蒙古帝國,構築現代世界的基礎。
全書共分為三個部分,作者以驚人的說故事本領, 將成吉思汗與其後代的事蹟, 轉化為一個個彪炳戰功的故事, 以及他們如何締造並經營這個世上最遼闊的古國。